吃過晌午,阿寶在屋里午睡,江若寧在東廂房練武。
阿歡道︰「師姐,你今兒這麼一鬧,他們會不會上門認你?」
對阿歡來說,現在的日子過得最是愜意,她與江若寧一起做女捕快,這幾年的朝夕相處,早前名為主僕,實為姐妹,而今更有師姐妹之名。阿歡自私地想︰宋家千萬別來認親。可她更想知道江若寧的態度。
江若寧道︰「越是世家名門越是看重名聲,我是捕快,還是一個與尸骨打交道的捕快,在他們看來我不僅是晦氣之人,還壞了所謂世家名門的名聲。初見,太過突然,但待他們冷靜下來,他們想得更多的是自家的聲譽與得失。
拋開我的身份不說,就說我與溫如山之間已經和離,他們會先來試探,看我願不願與溫如山和好如初。如果我拒絕,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枚廢子,一個和離過的女子,名節已毀,不可能再嫁H入高門給他們換取利益。如此,不認也罷。
如果我對他們還有利用價值,也許會有認的必要。他們對我,不外乎有兩種選擇︰一,將我認為義女;二,放棄,就當從來沒我這麼一個人,但是會用錢來打發,他們是覺得這錢會讓他們心里好受,認為他們曾用錢給了我補償。」
他們要給錢,她偏不要。
收了錢,便是原諒他們;而她不想原諒,因為不是怨恨。只是他們是她的陌路人,無愛無恨,更不想與他們有半點的牽扯。
阿歡問道︰「師姐會如何抉擇?」
「我與宋家沒有關系,我不需要那樣一個大家族成為束縛,背負的家族有多大,承擔的責任就有多大,我不要那樣的家,我有姥姥一家足矣。」
江若寧揮舞著木劍,豁豁生風。
*
黃昏,下了一場大雨。室外驟雨突停。蛙聲錯錯疊疊。蟬聲陣陣刺耳,蛙蟬之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屋內寧靜得有些壓抑,一如山雨欲來。院子里。梔子花的芬芳隨風飄浮于空氣。幽意暗生。
江若寧坐在案前。縴指輕撥的琴弦,這幾日下來,倒熟絡不少。甚至還能彈些她久遠時空里熟悉的曲子。
阿寶用罷晚飯,隨大丫頭回謝少卿院子。
她今日練習的是一支〈兩兩相忘〉,穿越前的老歌,可她喜歡這首歌的詞︰
在蛙蟬疊疊的夜,她輕聲隨曲唱道︰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變換
到頭來輸贏有何妨
日與月互消長
富與貴難久長
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
眉間放一字寬
看一段人世風光
誰不是把悲喜在嘗
海連天走不完
恩怨難計算
昨日非今日該忘
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鳥飛去了
縱然是千古風流浪里搖
風瀟瀟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
愛恨的百般滋味隨風搖……
(辛曉琪的《兩兩相忘》我很喜歡的一首歌,每一次听,都讓人覺得人心寧靜。)
大理寺衙門後院,有兩人相伴而行,一人搖著羽扇,一人走在後頭。
「這場雨,倒讓謝少卿少有的留宿了。」
「雨後涼爽,很久沒與阿斐這般閑聊了。」
謝少卿停下腳步,側耳聆听,「有人在彈琴?」
「是江姑娘!」
兩個相視一笑,尋聲往飄花園而行,近了才听到有人在唱歌︰
「拈朵微笑的花……」
淳于先生搖著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扇。
「誰不是把悲喜在嘗
海連天走不完
恩怨難計算
昨日非今日該忘……」
江若寧彈完一曲,起身出了東廂房。
西屋,映出阿歡的身影,她還在做針錢活兒。
阿歡是個好的,一是中規守矩,可同樣也是個苦命人,即便現在的阿歡的身體健康,可江若寧卻听回春堂的唐娘子說過︰阿歡姑娘身子壞了,此生都不能做母親。
人生才剛剛開始,就被郎中判定︰阿歡不育。
阿歡原有那等不堪的過往,又有殘破的身子,一生幸福難覓。
這,便是這個世道。
江若寧走出房門,手里拿著一茶壺,望著天上的明月,「明月當歌,人生幾何,古人誠不欺我。」她飲了幾口果子飲,沒想到京城還這東西,這是她今兒午後讓阿歡去買了一壇子,「明月幾日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下宮厥今昔日何年……」
她一手拿壺,蹦蹦跳跳,像跳舞,又像醉了,「我悲,無人問;我喜,與人分享。江若寧,你真窮,在這世上,你除了銀子什麼也沒有。這個天下,這個世道……真TMD丑惡!太丑惡了!那些拋棄親生兒女的都該下大獄。
那些大宅門藏著太多的爾虞我詐!
討厭!討厭極了!
什麼破《大燕律法》漏洞百出,那就是制約百姓,縱容權貴的,有失公平、有失公道!
什麼是盛世?一個只有經濟繁榮,卻沒有文化、道德的世道,稱什麼盛世?
盛世的饑餓呀!全都是表象,跟他媽的權貴門閥一樣,全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
掃興!真是掃興!
好餓啊!書都被看完了,也沒瞧到幾本好的。
那些名傳千古的詩人呢?詞人呢?啊,怎麼都沒有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好郁悶啊。詩人、詞人都去哪兒了?怎麼就沒有營養的東西啊。
還要本姑娘在這里吟,讓我想想。我想想……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空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憤世嫉俗,如她此刻。
江若寧此刻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嘴里罵罵咧咧,那果子酒怪好喝的,似乎沒喝多少,怎麼就如此熱血沸騰了。
阿歡從屋里出來。一看江若寧坐在地上。「師姐,你喝了果子飲,怎麼就醉了。」
「我沒醉!你師姐的酒量好著呢。別拉我,我煩。我要跳舞。我想唱歌。阿歡。江若寧好可憐,好可憐啊……
她四五歲時……咯……就知道她不是河家的孩子,她是被家族拋棄的孩子。阿歡、師妹。你知不知道,當姥姥給她長命鎖時,她真的好開心,以為那是娘親還想著她,可原來,那是打賞下人的東西;姥姥用京城捎來的舊裳做衣服,她以為那是娘親穿過的,幻想著那是娘親的抱抱,可原來,那是下人穿過的舊裳……
好可笑!好可笑!
她那麼渴望一份真情,可最後,真相卻是那樣的殘忍。
她最後的願望,最後願望竟然是︰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我為他們做了兩件事,犧牲自己的名節,保住他們的聲譽,清償他們的生育之恩。
我不欠誰了!
我誰也不欠了。
為什麼心里空蕩蕩的,打賞下人的首飾,我一個不要,他們給我的銀錢,我一文不花……阿歡,為什麼我心里還是難受。
人間真情,抵不過算命先生一句話麼?」
阿歡听她說話,心里一直揪痛,「師姐,你別再說了,如果你難受,你就哭吧。我知道,你今天這麼做,其實心里最苦的還是你。」
「阿歡,你不懂……你不懂……天下所有痛苦的人,各有各的苦,而天下所有幸福的卻總是相同。阿歡,當年我收留你,其實是因為你與我都是孤女。」
「師姐,我不苦,我有你疼我,最苦的是師姐。有親生爹娘卻不能認,非但不能認,他們還要殺你;從小到大,他們不管你;你長大了,又來利用你、傷害你……師姐,你別再喝了,別再喝了。」
「阿歡,我不是宋清塵的影子,不是她的替身,我不是她,我是江若寧,我是江若寧……前世今生,下下輩子,我都是江若寧。」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唱道︰「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看是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而我卻是這等的悲哀……」
「師姐,乖,听話,回去睡覺了,你喝醉了,不要再唱歌了,會把大家都吵醒了。」
她在院子旋轉著,四分醉,六分醒,嘴里唱著歌,一首又一首,居然不重樣。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阿歡累了個半死,也沒將江若寧扯回屋里。
「師妹,這詞好吧,好不好?」
「師姐,你能小聲些就更好了。」
「咦,這怎麼能小聲呢,吟詩誦詞最是一樁風雅事,就得有氣氛,你師姐我今天詩性大發。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江若寧仰頭望月,「師妹,你怎麼跑天上去了,眼楮瞪可真大,另一只眼楮去哪兒了?」
阿歡立即跳了起來,「早知道,我就不給你買果子飲了。你是不是把一壇都喝光了?」
「沒有,我就飲了一壺,就一壺。」
「你還騙我,那壇子都空了。」
「你傻呀,我裝這銅壺里,只裝這壺,那就永遠是一壺。」
阿歡看著江若寧,氣惱地問道︰「你到底醉沒醉?」
「沒醉,你看我臉不紅,心不跳,吐詞听(清)楚,沒醉!乖師妹,要不你再給我買一壇果子飲,這怪好喝的。」
「不買,你喝一壇就醉了,要再買一壇,還指不定醉成什麼樣。」
「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乖,再給我買一壇。」
「不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