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正是春風吹拂大地,萬物蓬勃生長的時候,但對于俞家人來說,無異于這一天的諧音——死一死。
全家老小一共十七人,個個面色枯黃憔悴,衣衫襤褸,沉重的鎖鏈把手腕和腳踝磨得紅腫潰爛,牲畜般的被人趕著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稍有人慢了一步等待他們的是一頓狠厲的鞭打和咒罵。
俞明枝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望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道路。
父親獲罪,全族流放北疆。
那是苦寒之地,且一路艱險,就算到達目的地,兩三月後能活下來的十中只有三四。
她擔憂的轉頭看向身旁臉色蒼白的幼妹,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被爹娘寵上天的時候,奈何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淪為階下囚徒,時刻有性命之憂。
可她仍是那般天真沒用,明明佔了知曉未來的先機,重生在抄家的那一刻,及時跑了出去,打听消息、收集證據想要為父親平反,誰料官場黑暗,被抓後重重看守,陷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困局。
天空漸漸有烏雲聚攏,厚重壓抑,預示著即將到來一場狂風暴雨。
負責押送的官差頭領眼看著這場雨是必下的,差人往前路探了探,得知有一廢棄無人的破廟,眼珠子轉了轉閃過一道殺氣,揮手示意手下們將犯人趕到破廟去。
破廟破廟,斷牆破瓦,雜草橫生。
官差們勉強擠在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犯人們便沒有這樣好的待遇了,微微顫抖的身體蜷縮在滿是灰塵蛛網的佛像前,一個挨著一個,盡量避開豆大的雨珠。
如此困苦的時候,萬一染上風寒,只有等死了。
「明枝,明鴦,風大,到娘懷中暖和。」俞夫人輕聲說道,落難之時她仍舊有一身雍容氣質,伸手攬住兩個女兒的肩膀帶入懷中。
父親被斬首示眾,如今和她們最親的只有娘了。俞明枝想到這里,干涸的眼楮又微微的發酸。她向母親懷中挪了挪,臉埋在母親的肩窩,互相取暖且擋住自己的臉。
她不願叫家人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該想的是到底要如何逃離即將發生的殺身之禍。
只要能多拖延一些時間,等岳郎來了,全家就能獲救了。
想到岳郎,她攥緊拳頭。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小,官差們在交頭接耳,目光時不時的瞟向犯人們,毫不掩飾心思,看得出幾分猥瑣下流。
犯人中只有俞明鴦尚年幼,很快明白他們的眼神代表什麼,年輕的女子嚇得躲在家人身後,無助的期望著能擋住官差們的邪念。
「快點完事,我帶幾個人去外間準備。」官差頭領小聲叮囑道,這一趟差事不容易,弟兄們都辛苦,他沒理由不讓他們嘗一嘗俞氏一族中那些年輕貌美的小姐們的滋味。
官差們當即更不掩飾眼神和表情,獰笑著向犯人們撲去。
官差頭領听著尖叫聲,笑著無奈的搖搖頭,招呼幾名手下去外面搬運火油和柴禾。
俞明枝早已洞悉官差們的意圖,在他們撲過來的一剎那,猛地站起身來,張開手臂,看似衣服嬌滴滴的要抱住那名官差,實則手臂間的鏈條越過官差頭頂,緊接著轉到他身後,鎖鏈在脖子前狠狠絞緊。
那官差哪里料到一個弱不禁風的嬌俏姑娘會突然出手,而且力氣居然那麼大,慌忙掙扎間只覺得脖子手上的束縛越來越緊,呼吸越發的困難。
「臭娘們,要死啊!」旁邊正在興頭上的官差冷不丁的抬頭,發現這一幕,罵罵咧咧的怒喝一聲,抽刀就要砍過來。
俞明枝身子一矮,想要避開刀鋒。
可是刀卻沒能砍下來,一把鋒銳的羽箭正中他的咽喉。
噴出的鮮血,濺了俞明枝一臉,她默然鎮定的看著官差緩緩倒下。
緊接著更多的羽箭從外面射進來,官差們猝不及防之間,紛紛中招,有反應稍快一些或沒死的,抽出刀劍來抵擋,卻被鬼魅一般閃進屋中的黑衣人一劍割斷咽喉。
佛像前的犯人們被眼前的突變驚呆了,一個個生怕被牽連到,拼命地往滿是灰塵污垢的佛像上靠,徒勞的指望著佛祖顯靈,保佑他們避開殺生之禍。
如此一來,纏著官差的俞明枝被暴露在人前,俞夫人有心要救,被堂嫂一把拽回。
身旁刀光劍影,俞明枝顧不上那麼多,只憑著一股狠勁兒,想要勒死這個齷蹉無恥的人。
直到這名官差也被路過的黑衣人一劍斃命,俞明枝這才緩緩地松開手,仍由尸體跌軟在腳邊,喘著氣望著那些對她們視若無睹的黑衣人,俞夫人趕緊拉了她一把,護在身後。
不消片刻,所有官差被放倒在地,唯有突如其來的黑衣人冷冷的望著那些劫後余生的犯人們。
「你們是什麼人?!」俞夫人護住兩個女兒,高聲問道。
黑衣人沒有回答她。
俞明枝望向門外,心跳如擂鼓。一定是岳郎來了!
「俞夫人好。」一道清朗溫潤的男聲突然打破了一室寂靜,緊接著一名灰衣青年負手緩步而來,犯人們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名青年相貌堂堂,明若朝陽寶玉,一身灰衣看似普通,卻有精致華美的暗紋隱隱浮現。而行走之間,跨過尸體的步伐沉穩,儀態翩翩。這樣一個優雅穩重的青年,與當下環境格格不入,眾人便是像看怪物似的,帶著不解和疑問望著他。
為什麼……不是岳郎?俞明枝一怔,重新戒備起來。
直到俞夫人認出他的身份,臉色冷了七分,「不知道秦舍人不遠千里至此,所為何事?」
俞明枝一听,看眼母親之後愣愣的望向七八步開外的青年。
秦舍人的目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停留在她身上一小會兒。但俞明枝並不在意這些,而是想知道被人背後罵作「奸臣」的中書舍人秦機到底來做什麼,本該出現在這里的岳朝暉又去了哪里。
父親雖是被人陷害,但主謀並非一直以來不停鏟除異己的秦舍人,而是一向以清廉公正而聞名的御史中丞酈望山。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事情,更想不到和秦舍人能牽扯上什麼關系。
「其一,來救你們。」秦機淡淡的說道,指著身後侍從拎著的木桶,「這里面是火油,那些外出的官差準備火燒破廟,殺人滅口,令俞家斷子絕孫。」
聞听此言,俞家眾人大吃一驚。
犯人流放都是有規矩的,出發時幾個人,到達目的地時有幾個人會由當地官員查驗,若有半路上死的,嚴重的問罪,輕些也要被盤問諸多。
這些官差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半路殺人?
俞夫人不信,「為何要冒風險殺我們?」
秦機掃一眼俞明枝,及俞家的幾個男丁,「對俞刺史憎惡入骨,且怕有朝一日入京伸冤。」
俞明枝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俞夫人又問︰「我相公與你從不往來,為何救我們?」
「受俞刺史所托。」秦機目光真誠,語氣平常,讓人看不出一絲一毫說謊的痕跡。
可是父親哪里會和秦機同流合污?俞明枝也不信,問道︰「秦舍人可有什麼憑證?」
這一次,秦機的目光大大方方的望向她,從干淨平整的袖中抽出一塊破布,上有血書。
他慢條斯理的展開破布給俞家眾人看,「其二,俞刺史答應將長女明枝許配于我。」
俞明枝怔住。
年幼時,母親與姨母曾說過要在她最美好的年紀,選一位年少有才的佳婿,讓他們在一個陽光明媚、暖風徐徐的日子里見上一面,最後風風光光的操辦婚事。
她和岳郎便是如此。
可現在是,在陰沉的天空下、破廟里,她透過糊住眼楮的黏稠血跡,傻呆呆的望著新的未來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