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吃過晚飯,杭央出現在門口。
他出現,代表出事了。
只听他說︰「皇上任命右衛將軍祝衡山為行軍元帥,領兵一萬即刻集結出發,沿途收編地方軍隊,前往北方鎮壓暴民,膽敢包庇暴民者,一律格殺勿論。」
秦機輕輕地放下杯蓋,清脆的撞擊在寂靜的廳堂里顯得格外響亮。
俞明枝眉間微蹙起,朝令夕改,有大問題。
秦機問道︰「祝將軍人呢?」
杭央道︰「已經率親信出城去軍營了。顧侍郎知道消息,已經和門下侍中一道進宮門見皇上了。」
秦機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皇上素來膽小,所以京城內外常年有重兵把守,較之先帝在時人數整整多出了一倍,好似睡醒了一睜眼就會有蠻夷、叛軍打到家門口似的。
所以他先前的提議能夠令皇上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但是現在突然改變了主意,舍得將包圍自己性命安危的將士們派到北邊去剿滅區區暴民,就匪夷所思了。
秦機起身,拉著俞明枝的手,「我換身衣服進宮,你且在家安心。」
「好。」俞明枝點點頭,皇上行事怪異,不親口問個清楚著實難叫人放下心來。她曾經听父親說過京城的守衛眾多之事,曉得當今皇帝是怎樣的德性。明明曉得沂王虎視眈眈,還敢叫護衛的守軍派出去,而看秦機的臉色。祝衡山顯然不是他們一派的人馬,這樣交出去不怕沂王今晚就逼宮謀反嗎?
想到這一層,她猛地拉緊秦機的手。
「萬事小心。」
他雖有武功傍身,但是之前受過傷,看著身上的傷痕,都心疼不已。而且沂王一旦有動作,千軍萬馬、高手林立,高強的武功也會無濟于事。
「有了你,我更惜命了。」秦機微笑道,「放心吧。我去去就回。今晚吹笛子給你听好不好?」
俞明枝用力點頭,「我彈琴與你合奏。」
秦機微微睜大眼楮,而後眼中柔情無限,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好。」
「我幫你換衣服吧。」俞明枝笑著從櫃子里取出官服。「這也是一種享受。而不是當丫鬟老媽子伺候你。所以不許反對。」
秦機連聲應著,自覺地抬起手,然後看著她站在自己身前。解開衣帶,扒下家常的衣衫,而後換上那身淺緋色的官服,再系好革帶。
她的動作輕輕的,一雙縴細白皙如玉般的手靈巧地給衣帶打結,又撫平衣上的褶皺,每一步都是仔細而用心的。
呼吸之間,還有熟悉的芬芳。
所以在俞明枝手伸到他背後,扣上革帶的時候,他一把抱住她,在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
他下巴上冒出了一些胡茬,蹭在額頭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俞明枝「噗嗤」一聲笑出來。
秦機看著她的笑顏,心中的陰霾便會消散的一干二淨,但仍有可惜,「今日是我們新婚第二天,居然要為那些雜碎的東西操心,真是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沒關系,你我的心里都有著彼此。」俞明枝笑道。
秦機笑意更深了,「我就說了,我的枝枝說起情話來,我都比不過了。」
「我才不信呢。」俞明枝輕哼一聲。
秦機道︰「枝枝好生狡猾,想听我說便這樣奉承我。」
「才沒有。」看著遠處的大門,俞明枝不禁放慢了腳步。
秦機配合著她的步伐,散步似的慢悠悠的來到大門口。
俞明枝又給他整了整衣服,揮手看著他跳上馬,兩人相視一笑,而後秦機帶著手下策馬離去。
俞明枝看著他們走遠,又看看府門前的護院,一個個如臨大敵。如果敵人要發難,定然要先拿家眷開刀。所以這一夜變得異常的難熬,她得時刻保持警惕,防範突變。
這一回,她再次感受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了。
她轉過身,正要回廂房,地上顯出一道突兀的影子。
「公子這麼晚是去哪里了?」楚姑娘憂心忡忡的問道。
「去宮里。」俞明枝頓了頓,提醒道︰「今夜警醒點兒吧。」
楚姑娘怔怔的看著她,柳葉似的眉毛因為擔憂而蹙起,看起來楚楚可憐,「夫人,今晚我可以陪在您身邊嗎?」。
俞明枝眉梢揚起,心思轉瞬間百轉千回,點點頭道︰「好啊,這樣萬一有個什麼也好照應。」
楚姑娘看著她淡淡的笑臉,眸色一沉,她的話似乎是在告訴她已經發現了心中詭計。
要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此話真理,但心虛的時候,人便會疑神疑鬼的了。
俞明枝笑了笑,引著楚姑娘來到她和秦機的院子,但沒帶她進廂房,而是坐在書房里,有書有琴還有棋盤,最容易打發時間了。
她拿出一堆話本,「這些是我從娘家帶來的,閑來無聊的時候看一看。若是楚姑娘喜歡,也可以挑幾本看一看,人間百事,喜怒哀樂,著實有趣的很。」
楚姑娘應一聲︰「好啊。」
她湊過去,一本一本的看過去。
俞明枝拿起之前沒看完的,拿了一只軟墊,舒舒服服的半躺在軟榻上看書。
燭光搖曳,書房里寂靜無聲,唯有翻過書頁時細微的響動。
俞明枝偶爾抬起一眼,楚姑娘保持著一樣的坐姿,嫻靜的在桌前翻書,偶爾嘴角微微揚起,露出溫婉的笑意。
看起來多麼美好的一個小家碧玉。
她垂下眼,繼續看書。
珠兒端來兩碗酸梅湯,各擺在俞明枝和楚姑娘的面前。然後站在俞明枝的身邊打扇子。
「人間多是佳話。」楚姑娘突然沒頭沒腦的感嘆一句。
俞明枝翻過一頁,才接話道︰「楚姑娘何以這般感嘆?」
楚姑娘微笑著問道︰「這里的書,夫人可都看過了?」
俞明枝搖頭,「婚前諸事繁忙,哪里有閑工夫看書。」
楚姑娘道︰「夫人可以來看一看,都是好故事,歡喜的結局,人間就該這個樣子圓圓滿滿的。」
「好。」
楚姑娘拿起一本,坐到俞明枝腳邊,先看了一眼窗外。
明月當空。清輝一地。庭院草叢里蟲子歡快的鳴叫,奏出一曲輕快動听的曲子,一個安寧祥和的夜晚,但院門外一隊走過的護院。打破了這份安寧。
俞明枝掃了書上內容。便猜到了大半。因為那本話本她已經看了一半,早已能猜到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那個故事前後,和秦機、楚姑娘有幾分相似。
那就讓她幻想去吧。反正永遠也不會實現。
俞明枝沒放在心上,繼續看自己手上那本。
冷不丁地,楚姑娘又開口嘆道︰「看著這些,讓我想起遇到公子的前後呢。公子有和夫人說過嗎?」。
俞明枝點頭。
在她知道有楚靄這個人的時候,秦機便將前後一五一十的告訴她了。秦機清朗而明晰的嗓音,此時此刻仿佛還在耳邊響著。
當年秦機在逃難路上,先是生病了,然後被一群餓瘋了而吃人的惡徒抓起來,眼看著就要被剝干淨了,剁成肉塊下鍋炖煮了,是楚姑娘在這個時候沖出來,瘦弱的胳膊舉起木棍,狠狠地打在惡徒的後腦上,然後拽起秦機就逃走。
無奈就算拼盡了全力,但小姑娘的力氣仍然是有限的,惡徒們只是被暫時打懵了,很快清醒過來,眼看著到嘴的肉要飛了,趕緊追上去。
秦機那時候病的昏昏沉沉,楚姑娘沒有松開手,一直拽著他往前跑。
但眼看著惡徒越來越近,兩人再這麼跑下去,遲早會被抓住,一起被吃掉。于是楚姑娘將他藏在草叢中,然後只身引開惡徒。一路被惡徒砍殺,最後為了保命,楚姑娘狠心跳下寒冬里冰冷的江水,惡徒們眼看著人在江水中沉浮,越漂越遠,終于打消了念頭,罵罵咧咧的走了。
楚姑娘尋了個地方上岸,趕緊跑回來背起秦機,來到一處破廟,悉心照顧。誰料,楚姑娘因為泡過冷水,身子挨不住也病倒了。
他們在破廟里躺了三天三夜,也是命不該絕,正巧一位善心的大夫路過,為他們救治才保住了命。
但可惜的是,為了避開惡徒,楚姑娘受傷不輕,落下了病根。
病好了之後,他們結成兄妹,相互扶持前往京城。
直到一場暴民動亂將他們沖散,之後沒了音訊。
當秦機數年苦讀,終于金榜題名之時,楚姑娘找來了。
為了報答當年的救命之恩,秦機安排她在家中住下,安排了人手盡心照顧調理,也曾經問遍天下名醫,想要治好她的病。
就這麼一直到了現在。
楚姑娘也曾暗示過幾回以身相許來報恩,但秦機至始至終將她當作妹妹一般看待。
「至多是妹妹一樣。」
秦機當時是這麼說的。
而楚姑娘一次又一次的考驗著秦機的耐心。
「多謝楚姑娘當時伸出援手。」她道。
楚姑娘笑道︰「而今有了安逸的生活,大概也算值得了。起先一年年過去,不見公子談論婚事,還為他著急過,直到突然之間有了和你的婚約,著實叫人驚喜……」
她看看俞明枝,又垂下目光,有幾分傷神。
俞明枝假裝沒看出來,「也祝楚姑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楚姑娘苦笑,「我這般的年紀了,哪里還能找到其他人家。」
俞明枝道︰「楚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楚姑娘盯著俞明枝,她到底有沒有听出話中的意思來?她可是秦機的救命恩人,難道只報答來錦衣玉食的生活就足夠了嗎?沒有她,秦機何以來如今的位高權重?沒有她,郭寶芝一個流落在外多年、生母病故繼母惡毒的商戶之女,哪里有這樣的殊榮風光?
可他們偏偏一個個的將這份恩情拋之腦後。
她楚靄哪里比不上郭寶芝了?
哪怕是給秦機做妾室也好,只要能讓她和心愛的男人長相廝守。
可連這點小小的願望,他們都不舍得施舍給救命恩人。
楚姑娘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整潔的紙張在她的掌心中慢慢皺起。
俞明枝看在眼中,輕嘆一聲。
楚姑娘被那輕的似有若無的嘆息聲驚醒,猛然松開手,望向窗邊,月色依然柔和,蟲鳴時有時無,周遭平靜安寧。
她又望向俞明枝。
俞明枝正低頭看書,不知看到什麼有趣的,掩嘴笑起來。
她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是不屑?是勝券在握?楚姑娘心頭涌起一陣悲傷,她不想要那些金錢華裳,只想要秦機,為何就那麼難?還要強做歡笑,祝福這個搶走她心上人的女人。
她不甘心,今晚大約會出事,所以也是給她下手的機會。
讓這位秦夫人「意外」的死于敵人之手,便再無人能阻礙在她和秦機之間了。
這麼想著,楚姑娘竟隱隱盼著危險盡早到來。
俞明枝抬眼看看魂不守舍的楚姑娘,不以為意,繼續看書。
此時此刻,在御書房內,秦機、顧侍郎及門下侍中站在御案前,皺緊了眉頭注視著笑嘻嘻的看起來不大正經的一國之君。
皇上歪斜在龍椅上,將葡萄丟進嘴里,他手法極好,每次都能丟準,再嚼兩下,酸甜可口的汁液彌漫在唇齒之間,叫人欲罷不能。
「諸位愛卿煩惱之事,我都清楚,非常清楚,我也曉得你們擔心的問題,但是請愛卿們放心,我都是計算好了的。沂王要是敢起兵造反,我瞬間就能將他就地正法!我正瞅著沒有合適合理的罪名治他的死罪,現下可好了。」
顧侍郎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您故意答應下來,讓祝將軍帶走一部分兵馬,是為了給沂王一個起兵造反的機會?而您已經布置下天羅地網,只要沂王一動手,您就能拿下他?」
皇上用力點頭,「沒錯,就是如此。沂王實在太不像話,留著他的時間越長,越是個大威脅。他不是想要我身下的這張椅子嗎?我給他機會便是了。」
秦機和另外兩人對視一眼,京中的兵馬分布確實在祝將軍出城後有了變化,但沂王此時並不在城內,一切都還很難說,另外還有一件更叫人在意的事?
他拱拱手,問道︰「請問皇上,這計策是誰向您進言的?」
皇上吃下一顆葡萄,吐出小小的籽,然後說道︰「中書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