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趕在日落之前,一行人終于進入燕國下都城。
走在還算繁華的城街上,福盛帶著幾名隨行侍衛尋找路室歇腳,其余的則找了家歇腳店喝口茶。
「阿政,我再幫你上點藥吧。」荊軻從腰帶暗袋里取出;盒藥。
「麻煩你了,卿卿。」贏政笑如得逞小人,不住地睨向坐在另一頭的蓋聶。
其實真要說,蓋聶的臉比他還精采,可是卿卿只幫他上藥,啟程前上了一次,現在又上一次,總共兩次,那家伙是連一次都沒有。
蓋聶哼笑了聲,扯痛了臉上瘀傷,趕忙挪到荊軻身旁。「阿軻,我也受傷了。」
「有二師兄在。」荊軻冷著臉,快手替贏政上藥,瞧也不瞧蓋聶一眼。
「我傷得比他還重,你就不知道他出手多狠。」蓋聶沒好氣的伸手阻止徐夫人,不接受他替他上藥。
「阿政不是會隨便動手的人,肯定是你做了什麼。」
「你就這麼信他?」蓋聶火了,悄悄磨著牙。
「我是信他。」
「你就不信我!」見她真的收起藥盒,蓋聶火大地扳動她的肩頭,逼她面對自己。
「你天生莽撞,脾氣暴躁又不修持,別人煽風點火,你就隨風起舞,我還不懂你嗎?」荊軻沒好氣地說。
蓋聶咬了咬牙。她是很懂他,但懂的都是他不好的那一面,讓他很挫折。
「我是莽撞,可昨兒個惹火他的不是我。」
「若不是你,他為什麼動手?」
「是你。」
蓋聶話一出口,徐夫人就不禁搖頭。阿軻說的真對,大師兄的劍術確實是天下無雙,但可惜腦筋不太好。
「我?」荊軻困惑的指指自己。
「你抱我、抱徐二、抱秦舞陽就是不抱他,他當然光火。」蓋聶壓根不覺道出事實有何不對,要是不說清楚,這筆帳算在他頭上真會把他給憋死。
「你會光火?」她轉頭問著贏政。
贏政直覺這話題太棘手了。「不會。」正當她朝蓋聶一攤手時,他又道︰「我只是不喜歡。」這六個字他說得極輕,有點埋怨有點哀戚,簡直就跟守空閨的新婦沒兩樣。
荊軻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像是壓根沒想過他竟會不喜歡,畢竟她並非故意,只是純粹她想到光火,所以才做最後一次實驗的,但他要是不喜歡,她往後便不會這麼做了。
「瞧,他也承認了,這是你自己捅出來的事卻累極我們兩個,你好歹也說說為何抱任何人就是不抱他。」
蓋聶的得意洋洋讓徐夫人的搖頭嘆氣更形成焦點。
真不是他要說,大師兄就是個豬腦袋,明明知道阿軻是有了幾分自覺,所以才會想要比較有何不同,咱們就乖乖被調戲,享受一點溫暖就好,大師兄偏要把事情攤開,這不是要逼阿軻正視自個兒的心情,甚至讓贏政察覺她的不對勁。
四肢發達的蠢豬!真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自己師兄。
贏政直睇著荊軻,秦舞陽和阿蕊也看著她,眾人的目光皆鎖定她,就等著她的答案,她幾次張口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反倒是有人經過他們席榻時,開口招呼。
「這不是阿政嗎?」
贏政閉了閉眼,深惡痛絕旁人如此喚他,阿政、阿政……他的名是隨便人都可以喊的嗎?!
回頭瞪去,只見喚他的是個玉白俏公子,面貌清秀儒雅,眉目如畫,正朝自己施禮。照道理說,他快被打成豬頭,還可以認出他的,肯定是熟人了,問題是,他真的想不出來這家伙是誰。
他身邊的人,有蠢的有懶的有勾心斗角心機深沉的,就沒有一個像他這麼假的,像是戴了張面具,笑意不達眸底,十足的口蜜月復劍之徒。
「哪位?」贏政口氣不善地問。
俏公子明顯怔愣了下,玉白面容微擰,下一瞬間消失,隨即揚起無懈可擊的笑。「阿政真是愛說笑。」
「听著,阿政這個名……」
「荊軻見過殿下。」荊軻冷聲打斷他,以正坐施禮,秦舞陽也同時以正坐施禮。
蓋聶和徐夫人對視了一眼,立即意會此人便是燕太子丹。蓋聶緊盯著他,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下,預計口後將他千刀萬剮。
「什麼殿下?」贏政涼聲問道。
他話一出口,眾人莫不驚詫,只覺得他此話究竟有何居心。
「阿政,才分離幾年,你真把我給忘了?」燕太子丹苦笑道,狹長美目卻有著濃濃殺氣。
贏政微攏濃眉,思索了半晌,動手扳動他的眼角,才輕呀了聲。「原來是阿丹,以往總是看你的哭臉,你現在端著笑臉,寡人自然認不得。」
燕太子丹笑意還在,瞪著他的眸光卻是冰冷刺骨。
「阿丹,你怎會知道寡人在這兒?」贏政態度隨便的問道。
「秦王駕臨,燕國蓬蓽生輝,萬丈光芒自能吸引我前來。」
贏政哼笑了聲。「你也知道燕國是簡陋之室,再加把勁吧,下都雖是邊境城鎮,但也未免太過荒涼,連家歇腳店都如此簡陋,讓寡人都想替你好生整頓一番。」
燕太子丹神色一凜,卻又不得發作,只能陪著笑臉道︰「秦王難得駕臨,我已經設宴,還請秦王進候館休憩。」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寡人就恭敬不如從命。」
「請。」
「還請稍等片刻。」話落,見燕太子丹走出歇腳店,贏政便朝蓋聶使了個眼色,蓋聶朝他微微頷首。
「你跟大師兄使什麼眼色?」荊軻沒有漏看兩人這小小的互動。
「哪有,只是要他精明點,別連燕太子丹是誰都不識得。」贏政隨口回答,便下榻穿鞋。
荊軻沒再細究,走在他身旁又問︰「燕太子丹出現在這兒,豈不是代表咱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里?」
「也沒什麼不好,省得咱們突襲那也是挺累人的。」
「所以待會見機行事,我會坐在你的後座,有什麼事我會輕敲你的背,要不就在你背上寫字。」她低聲道。
「知道。」
「還有……你剛剛是故意裝作不識得燕太子丹,藉此激怒他?」
「……嗯。」才怪!他根本不知道那個假到很真的家伙到底是誰,但這事無需明講,將錯就錯就好。
燕太子丹在下都候館的大廳設宴,一行人才剛入席,酒菜就送上桌了,可見早有所備,坐在贏政後座的荊軻隨即在他背上寫了四個字——慎防有毒。
贏政背脊一挺,暗叫不妙。
她這麼一寫教他骨頭都快酥了,她到底寫了什麼他實在不太清楚。
「荊軻,多虧你才能將秦王給請到燕國,我就讓高漸離出來擊築共樂。」
燕太子丹輕拍了拍手,就見高漸離一身白底繡花曲裾,抱著築從側門走到燕太子丹身旁。
「這混蛋怎麼穿女裝?」荊軻不禁低斥了聲。
贏政疑惑地往後倒了幾分,輕聲問︰「她不是女人嗎?」他怎麼看都覺得高漸離是個標準的女子模樣,柔弱又狐媚的,很不對他的味,女人就該像他家卿卿一樣,剽悍英勇。
「她是女人沒錯,可問題是她先前和我一樣都扮男裝,現在恢復女裝……」荊軻抿嘴不願再說。
怕就怕,高漸離受到燕太子丹的脅迫,抑或者是遭燕太子丹洗腦,委身于他。
畢竟她是個蠢蛋,只要看誰可憐就特別容易傾心,如果她連心都交給燕太子丹的話,她此回救她,那就可笑了。
「高漸離,還不去向秦王和荊軻敬上一杯。」
「是,殿下。」高漸離將築放下,拿起一杯酒,裊裊走來。
防備!荊軻在贏政的背上快速寫著。
贏政暗抽了口氣,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而高漸離已走到面前,他欲舉杯敬她,她卻不知怎地往他身上倒下,他只能將酒杯一拋,一手托著她,一手揪著她的手,再快速地將她拋出,讓她重新直立在他面前,動作快得只在眨眼間。
贏政淡聲問︰「你沒事吧?」他撢了撢灑了他一身的酒,瞥見外袍竟破了一個小洞,他順勢模下,腰間竟有抹細微痛楚,不禁微眯起眼。
「小女子失禮,秦王恕罪。」高漸離花容失色地跪伏,拿出手絹不斷地擦拭著他的衣裳。
他一把扣緊她的手,甚至翻開寬袖,卻壓根不見凶器,只能揣度有人趁著她上前作掩護時對他出手,而他竟然毫無所感。
「大王,你在做什麼?!」
荊軻的怒斥聲在耳邊響起,同時他的手被她扣住,逼使他松開高漸離的手。
他疑惑地看著不知何時來到身旁的荊軻,微皺眉問,「怎麼了?」
「你怎能拉著她的手?」荊軻面有薄怒地質問。
贏政先是百口莫辯,隨即又感到疑惑不已。「只是拉著手而已,我沒有輕薄的意思。」
「拉著手還不算輕薄?」
他的嘴角抽了兩下。「你抱著你師兄,貼人貼那麼近才叫輕薄。」
她不禁怔住,她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原來……她那麼做算是輕薄,所以他不喜歡,同理可證,她也不喜歡他對其他姑娘做出輕薄之舉,所以她對他一如他對她?
「退下,荊軻。」贏政淡聲道,不著痕跡地在她和高漸離之間拉出距離。
高漸離有問題,但他無法點明,在這廳上,除了他和荊軻,只有福盛和秦舞陽跟著,他得以一護三,壓根不敢奢望福盛和秦舞陽能有什麼助力,而蓋聶和徐夫人、阿蕊雖就在廳外,但廳里要真有動靜,就怕他們第一時間救不了人。
橫豎到時候先把高漸離帶離,再交由荊軻處置便是。
他冷淡口吻不再喚著卿卿,教荊軻驀地一愣,心底有種說不出的刺痛,似是難以接受他的淡漠。
她這是……到底是怎麼了?接近他便教她心跳加劇,身心難受,可他對她淡漠了,她又更受煎熬。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高漸離身上,他莫不是受到高漸離吸引吧?
男人總是喜新厭舊,再者高漸離十分柔弱,像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配上那迷蒙的大眼,任誰都會對她心生憐惜,而他也不例外吧。
忖著,她有種說不出的慌,彷佛他再也不屬于她,可事實上他本就不屬于她,何時她如此自以為是地將他視為己物了?
他是秦王,不是物品。
可是,她就像是已認定他是屬于自己的,寧可接近他心跳加劇到快要無法呼吸,也不要被他拋到腦後不理不睬。
思緒正紛亂,就見高漸離退回燕太子丹身邊,另外有四、五名身穿彩衫的姑娘走到贏政身側服侍。倒酒的喂食的,這是常見的服侍規格,她早已見過多回,壓根不覺得有何問題,然她只能瞧見他的背影瞧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著那些姑娘半偎在他的腳邊,而他竟然沒把她們推開。
他這是在做什麼?!
荊軻死死瞪著他的背影,伸指在他背上寫著防備,他卻突地往前傾了下,故意讓她踫不著他的背。
這是怎樣?她心中殺氣飆升,恨不得沖上前一把將他揪起來,質問他為何與那些姑娘這般親近,質問他怎能毀諾!他說過只做讓她開心的事,不是嗎?
正要發作之際,燕太子丹揚笑道︰「高漸離,擊首曲子讓秦王听听你的好本事。」
荊軻橫眼瞪去,就見高漸離抱起了築,看似要弦,卻又突地將築抱高過頭一拋——荊軻呆住,無法理解高漸離閉著眼丟出築到底是為哪樁,而且……丟給她干麼?
正猶豫該接不接,贏政比她快一步動作,抽出長劍斬落了築,驚見那被劈成兩半的築邊緣竟藏著尖刃。
荊軻驚詫的站起身,眼前一道黑影襲來,驚見前方的贏政竟站不穩身子,直朝後倒了下來,她趕忙托住他。
「阿政!」低眼打量,驚見他臉色竟蒼白得可怕,就連身上也隱隱發燙。
「走。」贏政咬著牙,虛弱的擠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