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目光由好奇轉為認真,這小丫頭不僅不怕這里尸橫遍地的場景,而且還有幾分真本事。
粗獷的聲音帶了幾分鄭重之意,雙手平舉至胸前,拇指豎立,兩手四指交疊,做了個標準的士人禮,「鄙人劇連,楚地墨者。」
解憂向來淡然的眸子里起了一絲變化,斂容回禮後抬眸細細打量他一番,「憂听聞墨家組織甚嚴,怎會落壯士一人在此,險遭不虞?」
墨翟所創墨家在他死後分為三派,為楚墨、齊墨和秦墨。
楚墨由鄧陵子領導,為行俠仗義的俠客,反對戰爭,是「兼愛」、「非攻」主張的行動擁護者;齊墨領導人相夫子,為學者游說一派,雲游各國宣傳兼愛思想;秦墨相里勤領導的一派則與世無爭,注重科技研究,可看作對于「墨守」技藝的繼承。
劇連自言乃是楚墨,又背負著一柄青銅劍,看來確是墨家劍俠無疑。
「嘿,墨家再嚴,也不至于不放人回家探親吧?」劇連晃了晃被解憂扎得嚴嚴實實的手臂,也不知她敷了什麼藥物,似乎還有些鎮痛的功效?
解憂抬眸凝望,他說這話時雖然笑著,但眼中卻蘊滿了悲傷和蒼涼。
她記得,自己當時從尸橫遍野的族中逃離出去,臨水照出自己嬌小身影的時候,眼中也是這樣一種生不如死的神情。
縱然那些橫尸者已不是她的親人,但這具身體自然的生理反應依然存在,刻骨的恨與哀慟,並不是那麼容易消退的。
「憂聞,‘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我听聞,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恆地變化,完全出于自然。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自然把我的形體托載,用生存來使我勞苦,用衰老來使我閑適,用死亡來使我安息。所以,既然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應該因為這一相同的原因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劇連眸色一閃,滿臉驚奇,濃眉抖了幾抖,「醫女小小年紀,竟通莊周所作《大宗師》篇?」
墨家常遭到儒家言論上的攻擊,與道家的關系卻好許多,因而劇連听到解憂所誦為道家名篇,心里不由自主又向她親近幾分。
何況拋開這些,解憂這些話說的,不正是在勸慰他看開生死麼?
「幼經喪亂,舉族俱亡,不知比君若何?」解憂語聲平淡,已經听不出任何哀戚,仿佛那個「舉族俱亡」的人並不是她。
我年幼之時就歷經死亡禍亂,整個族的人都死了,不知同你的痛苦比起來,是誰更重一些?
「……醫女豁達。」劇連苦笑,雖則道理各人都懂,但真的面對至親至愛死去,怎能輕易釋懷?
「壯士且隨憂來。」解憂眸子眯起,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眺望遠處如同湖澤一般的積水,「水患未退,此地地勢低窪,或恐再度被侵,速速離開為妙。」
劇連沒動,墨眉擰成一個結子,只是長身而立回望他方才待過的地方。
透過濃密濕潤的荒草,解憂隱約見到數個微微隆起的土包,被洪水洇濕的泥土呈現出赭色,上面一無草木生長,看來是新近堆成。
方才劇連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可見這幾個土包多半是他一手堆成。
「壯士盍不用劍?」
若是沒工具也就罷了,他身上分明負著一柄青銅劍,看起來干干淨淨,縴塵不染,何必將自己傷成那副模樣?
「親喪,當躬親為葬……」劇連說了半句,眸子瞥見遠處潮水又起,面色轉為肅然,忽然抓起解憂,「何處可去?」
解憂被陡然拎起,險些被甩出去,雖然惱他這般粗魯,但也听見遠處水聲漸近,想是洪水再起,被自己不幸言中,生死攸關之下,哪有心思同他理論,只啞著聲,鎮定自若,「東南之地可也。」
劇連也不含糊,抬頭瞥了日頭確定方位後,便抱著她向東南方向一陣狂奔。
解憂被他護在臂間,人又生得嬌小,周圍景物一概看不見,只能听到耳邊風聲和水聲間雜,呼嘯澎湃,十分熱鬧。
只是野外太過顛簸,劇連又跑得極快,解憂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他胡服粗硬的衣襟,總覺得臉上的皮膚都要被蹭掉了一層。
不知跑了多久,劇連總算停了下來,解憂覺得自己幾乎被顛散架了,衣衫鬢發也散了不少,記憶里,她死後復生,流浪數月到達昭餘鄉中之後,似乎還從沒這麼狼狽過。
但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解憂轉眸瞥向周圍,心里一點點涼下去。
劇連停下並非因為他們已經到了安全之地,而是因為四周全是積水,他們已經無路可去。
她現下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貿然闖入水患區域,這一條命得來不易,此次深入洞庭,是自己疏忽了。
「醫女莫憂心。」劇連鎮定自若,反而尋了處干淨的石塊坐了下來,解下包裹,取出一包干糧,掰了一半遞與解憂,「已至午。」
解憂輕斂了眉,「身處險境,憂無甚胃口。」
「鄙人略通水利,此地雖則積水環繞,然至亥時必退,醫女稍安勿躁。」劇連神定氣閑,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起干糧,一邊伸長脖子觀察周圍環境,不時點頭。
解憂半信半疑,但看看周圍水勢不淺,以自己一人之力,絕無可能離開,只能如他所言,稍安勿躁,接過干糧吃些。
劇連給她的干糧兩面烘得金黃,兩片面餅之間還切了一道口子,與楚地常見的豆餅、米餅之類差別很大,反倒與所謂「肉夾饃」十分相似。
解憂初時在趙地待過兩年,自然認得這是秦晉一帶常見的食物,又想起劇連的口音——她因佔了這具身子,本就會趙地一帶的語言,入楚後又學了些楚地方言,交流無礙,因此方才也沒在意劇連的口音。
這會兒細細回想,他雖自稱楚地墨者,卻夾著一口秦趙附近的方言,令人費解。
「壯士楚人耶,秦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