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童身體恢復很快,病愈之後,先後被送回家中。
那些父母本以為自己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的了,這回看到活蹦亂跳的孩子們回到家中,俱是喜出望外。
其余病癥較輕在家休養的患兒也得到過墨醫分發的藥物,前來感謝的黎庶恨不得踏破了無假關舍的門檻,但諸醫只是推月兌不見。
作為感謝的粗麻布匹和豆米堆滿了舍館,甚至有人將自家病愈的兒女送至舍館做工,以償救命之恩。
解憂覺得,上古民風淳樸,在這一方面體現得非常充分。
桐君院位于舍館深處,有許多劍俠在外擋著,那些熱情的父母無法進入,院落內清靜得很。
不過桐君院雖少了患兒,里面繁忙依舊。
今晨醫緩接到其他地方的墨醫傳信,平水和湘水一帶同樣出現了麻疹流行,那里的醫者<也著手收治患兒,但療效遠不及無假關一帶好,死去的患兒據說已堆滿了亂葬崗。
水患加上疫病橫行,一時間人心惶惶,都說是上天降罪,楚國將要不存,民間巫舞之事盛行,早已驚動了遠在壽春的楚王。
征詢過劇連的意見後,醫緩安排下諸醫行程,醫弦、醫代、醫革等人直接前往南方幫助救治患兒,他同醫沉則帶著解憂先行回到墨者聚集之地小狐台山,說明病情後再與其他墨醫一道南下會合。
解憂快步行走在鄉野之間碎石鋪滿的小徑上,這一帶發疹的患兒大多處于退疹期,只待這幾日復診結束,她便會跟隨醫緩前往小狐台山。
到達小狐台山,將是她正式融入墨家的日子。
這個曾經盛極一時,與儒家並駕齊驅的流派,紀律嚴明,守信重義,據說還能造出會飛木鳶的奇異流派,卻最終消亡于歷史的長河之中,只留下一部《墨子》和無數零散傳奇故事存世,這十數年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解憂覺得,她很快就能揭開這個千古未解的謎題。
「憂,所思者何?」醫沉發覺跟在身後的人落得有些遠了,停下步子等她。
「兄。」解憂回神,抬眸向他笑笑,「以兄之見,墨家可存于世乎?」
醫沉和醫緩俱停步看她,醫沉的目光多幾分疑惑,醫緩則是驚訝。
解憂霎了霎眼,看來,醫緩知道的東西遠比她想象的要多。
也即是說,墨家的衰亡並不是毫無理由的,像醫緩這些年長德高者,早已預感到了這一切的發生?
「醫憂所言怪甚。」醫緩靠近她,這個女孩不僅醫術了得,信口開河時那種篤定的語氣,幾乎讓人信以為真。
可憑什麼信她所言呢?墨翟死後,墨家分裂為三,雖然沒有了從前同儒家並駕齊驅的能力,但那些散布于鄉野市井的墨家弟子,依然會響應新任巨子的振臂一呼——雖然月復?ヾ終老秦國之後,三地墨者還沒有達成一致意見,究竟推舉誰來接任巨子。
但形勢動蕩歸動蕩,但醫緩作為一個墨家中的長者,看慣了數十年風雨浮沉,覺得解憂所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是憂杞人憂天矣。」解憂察覺到醫緩的不悅,立刻笑著岔開了話題,「憂聞,此地患兒之母為宋子,豈其商之後耶?」
商為周所滅後,微子啟被封于宋,承祀商之先祖,保存中原地區先進的文化禮儀。
傳說中,孔丘、墨翟、莊周、惠施四人的故鄉都與宋國有月兌不去的聯系,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充滿學術文化的國度。
醫緩點頭,也不去同她一個孩子計較失不失言的事情,「宋為齊滅久矣,國人奔入吳越之地,亦屬多見。」
「然其母自謂吳子……」
「醫!」一個婦人驚訝的聲音在空曠的鄉野中飄起,解憂抬眸望去,只瞧見了一襲素色的粗麻楚服,看背影有些像那日貿然闖到江邊為子求醫的婦人吳子。
「洛,出矣!」婦人的聲音再度響起,急切中摻雜著喜悅。
解憂心念驀地一動,小手抖出袖中所藏卵石,就著明媚的日光一映,里面細小的雲母碎片閃爍著光彩,幽藍色的石質散出斑斕的顏色。
一個男童跌跌撞撞地撥開荒草跑到三人面前,他的面頰和脖頸上殘留著些許暗紅色的疹斑,還有疹子消退之後粗糙的皮屑,晴朗的陽光對他來說還顯得太過刺目。
但男童竭力睜眼望著面前這三個素衣飄揚的醫者,最後將目光定在解憂手中的卵石上,吞了下口水,眸中興奮難掩,怯怯開口︰「此,此非巫山石乎?」
「……何以識得此石?」解憂按捺下心中的激動,平平淡淡地開口,「汝為吳洛,然否?」
男童還未回答,那婦人也到了跟前,原本欣喜的面色有些狐疑,垂頭低聲探問,「醫女何以識吾兒?」
解憂淡淡笑了笑,沒說話,既然這婦人自稱「吳子」,又喚她那孩兒為「洛」,這個男童自然就是吳洛無疑,而且他方才竟能一眼認出這塊所謂的巫山石,他多半就是托了汾尋找巫山石的那人。
既然他與汾交往過密,染上麻疹之事自然也就說得過去。
解憂覺得自己的推理毫無破綻可言,神定氣閑地詢問︰「汝識汾否?」
「不識。」吳洛很誠實地搖頭,從他毫無波瀾、只有疑惑的眸子看來,他當真沒有說謊。
解憂擰起眉頭,難道她的推理錯了?
不死心地追問,「若不識汾,何以知巫山石?」
「阿憂。」醫沉拉了她往另一處去,「卿所言多矣,此行原為復診患兒,且勿耽誤時日。」
「然……憂曾許諾于人,將此石交付吳洛。」解憂一本正經地將那塊石頭放在掌心摩挲,勾起悵笑,「汾,已死之人也。子墨子雲,‘古之今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明鬼,故當踐死者諾。」
明鬼,是墨子的思想之一,他認為鬼神不僅客觀存在,而且能對人間的善惡予以賞罰,由此推出「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的告誡。
這再次與儒家對于鬼神的「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實際卻不承認鬼神存在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話說到這個份上,醫沉不好再責怪于她,只是深看了她一眼,「卿欲踐諾,兄喜甚也,然勿以先時之態迫人。」
解憂噎了一下,醫沉果然對她之前幾次咄咄逼人的態度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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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黃享tun1音吞,黃色,月復?為史書有載的墨家最後一任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