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便是周歷的新年,歲處十一月初,南方沒有逼人的嚴寒,山風只帶些清涼的意味,穿上夾衣已經足夠御寒。
這時新年的風俗還沒有農桑時節的春社多,在狐台,除了各處都有的懸掛桃木枝條這個習俗外,還多了一項——祭祀火神祝融。
祝融是楚地公認的先祖,衡山主峰就題名為祝融峰,上有祝融祠。
每到建子月初,山道旁儺舞的樂聲歌聲總是不絕于耳,參與祭祀的有些本就是山中居民,有些人則是千里迢迢從別處趕來參加祝融祭祀,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從壽春前來的使節和祭祀之官。
解憂初時還覺得儺舞和巫樂挺新鮮的,听得多了後只是發膩,只覺吵得慌。
因此接下來的日子,她一清早就往山腳下去,在工喬的木工作坊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工喬一心一意做著木工,.+du.仿佛世外的紛擾從來與他無關。
內心藏著另一個世界的人,或許大抵都是這樣的。
半天下來,一旁的石案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排了十多個桃木雕刻而成的人像,都有手掌長短,順著桃枝的長度刻成狹長的樣子,頂端有鏤空的小洞,用以懸掛在門框旁的竹釘上。
那些東西說是人像,其實也不確切,一刀一刻之間雖然看得出和人相似的眉目手腳,但那樣子扭曲萬變,誠然並不像人。
這就是後世桃符的前身,上面刻成的「人像」是神荼、郁壘二神,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門神,能保佑人們消災避禍、趨吉避凶。
民間還有一說︰「插桃枝于戶,連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因桃木為至陽之木,可以退避陰氣,杜絕邪祟。
「憂。」劇連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低矮的門外,待他一矮身進入里面,一下就遮去了半屋子的光亮。
解憂正就著另一半陽光,眯眼打量黑陶碗中一層乳白的霜狀物,陽光在漆黑的碗沿和那層白霜的邊緣凝起兩個耀目的亮點。
她一雙瑩瑩小手也在陽光下顯得白里透紅,如同溫潤的羊脂白玉上點染了一抹胭脂。
劇連始終不知道解憂是在做什麼,不過他听醫沉說起,解憂只是在處理藥草,浸取藥霜,以備時令不當之時用藥之需,因此沒有多過問。
解憂自己知道,這碗中是她花了十多天時間制出的烏頭霜,只需幾勺拌入水中吞服而下,便能讓人喪命。
她很高興,醫沉樂意為她保守這個秘密,甚至還動手幫她一道制霜。
解憂用一尺素布將小陶碗緊緊包裹起來,藏入袖內,這才回過頭笑,「兄,為訪秦之事來耶?」
昨日劇連告訴她,這一次他是匆匆從秦地歸來,秦地那些墨者依然沒有听從他的勸說,勸解之事可說一點眉目也沒有,因此他決意待新年過去,便再度啟程出關,不勸到那些墨者回心轉意,絕不回狐台。
解憂想起自己還要打探郭開的近況,以便暗中招攬刺客在明年秦趙道中截殺郭開,因此謊稱要回到昭餘祭奠族人,請求跟隨劇連一道前往秦地。
「然。」劇連考慮了一日,又詢問了醫沉的意見,決定答應帶著解憂一道前去,「吾妹可同往。」
解憂綻開笑,她就知道劇連會答應的。
為俠者,最是看重信義,解憂提出回到昭餘為族人祭掃陵墓有情有義,還有醫沉相勸,劇連雖然不放心她一個幼女出遠門,但依然會答應的。
「兄與工喬有言,吾妹可歸桐君閣治行裝。」
解憂乖乖退了出來,翹首看了一會兒檐下一串精致的木制風鈴,才姍姍移了步子。
醫沉站在遠處的桐木下招手喚她,「阿憂胡不歸?」
「來矣,來矣!」解憂扮了個鬼臉,小手提著寬大的衣裾一溜小跑挪到醫沉身旁,「天光尚明,憂一人亦可,何勞兄相候?」
醫沉只是看著她調皮的樣子輕笑,伸手替她將跑亂的額發拂回去,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真是山鬼。」
解憂噙著笑不語,等到了空無一人的山道上,才抬眸詢問︰「兄知憂欲歸秦地,所為何事也?」
「知。」醫沉點頭,自然能猜到她不是為了祭奠族人回去的,多半就是為了她當初說過的,為了報復郭開而去——畢竟大半年時間又過去了,離解憂當初預言的秦滅趙的時間不遠了。
她那個驚世駭俗的預言的正確與否,也即將揭曉。
如果真被她僥幸猜中,醫沉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對她愈加另眼相看,不過只要這女孩不做出什麼過分之事,庇護于她總是夠的。
醫沉低頭見解憂還仰著頭眨巴著大眼看自己,笑了笑,「關外苦寒,阿憂可別凍壞了。」
解憂不禁失笑,她不知道醫沉為什麼會忽然改了文縐縐的談吐,或許是因為這句玩笑的話他並不知如何用那樣的話來說罷?
不過不管是什麼原因,這樣的玩笑讓解憂覺得很親切,輕抿了唇笑,仿佛口中含著一塊甜蜜的飴糖,「憂知道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感到自己還是切切實實地活著的,而不是一個虛無得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只能以一個又一個高遠的目標來激勵自己認真地活下去,不要得過且過。
雖然這樣愉快的情緒,也只能持續一會兒而已——但也正是因其短暫,才更值得珍惜。
就像她之前說的,醫沉分明同她一樣身負血仇,幼經離喪,卻依然如同天上明月一般昭昭若揭,而且他還能以自己的昭然磊落,讓旁人也不知不覺地心地轉為昭昭。
「憂心念晦暗,若此生能有一錙善念,半銖光明,是吾兄之功也。」
「卿勿自薄。」醫沉撫了撫她的發頂,目光鎖在她一身潔淨的白衣上出神。
這樣一身白衣之下,或許誰也想不到會藏著一顆陰暗、甚至生滿了毒刺的心罷?
他能夠理解解憂的情緒,只因他同樣走過這樣一段時日,知道她的本意並不願如此。
但知道了這個事實的人,又會如何害怕、厭棄這個可憐的女孩?
不,只要有他在,永遠不會那樣。
解憂,永遠只會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