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里琚紅著臉說不出話,他現在表態也不是,不表態更不是。
可解憂這話叫人怎麼回答?
他方才還在這陽翟的舍館中豪氣干雲地口出狂言,秦王有一統天下的大志,一統天下的必然結果,就是秦與齊的交鋒。
他現在面紅耳赤地維護柳下惠的形象,自己的父母之邦卻要揮師去攻打齊國,豈不是掩耳盜鈴?
好在這舍館中大多是來往商旅和庶民,並不明白他和解憂打的什麼啞謎,見他們面色凝重,沒有先時有趣,早就散了。
解憂很快換了話題︰「《莊子》載︰‘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或雲‘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
「以吾兄及綺里之見,盜跖真食人心耶?」解憂自己很難接受這些事情,雖然她也听聞圍城之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慘狀,但對于她自己來說,這或許是永遠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就像當世的人們會對戰爭和死亡變得麻木,她卻永遠不能釋懷,這些情緒在午夜夢回時切實地提醒著她的過往,提醒著她為了自己的目的努力活下去。
劇連點頭,綺里琚沒有表態,但從他那種不可置信和厭棄的表情看來,顯然不認為會有人那麼做。
但劇連沒有說什麼,這世上的殘酷之事他見過很多,他知道解憂也見過不少,但還是不忍告知解憂。
弦止看看外間日色已轉午後,起身長揖,「吾等告辭,諸君一路在意。」
綺里琚見大廳內人沒剩幾個,邀劇連和解憂往後面舍館中暫歇,直到再無人了,才放心告知︰「琚此行出關,實乃奉家嚴之命,尋覓可御機關術之法,連既自稱楚地墨者,可知一二?」
劇連的面色霎時就凝重了,「越之於欲何為也?!」
「……義士果識越之於?」綺里琚知道自己這是問對了人。
這越之於乃是秦墨一派現今的領導人,前些年上書秦王,稱能夠做出射程三里以上的機關弩,希望王能夠重用。
當年韓地出產的勁弩據說「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但射程也只有一里過半,三里以上的勁弩真是聞所未聞,若能造成,于秦國統一天下自是極大的助力。
但越之於實在說得太過神乎其神,以致于一干臣子包括秦王在內都不敢相信,世間真能造出如此神兵利器,故而此事被擱置了許久,越之於他們似乎也沉寂了下去。
直到一月前,越之於獻上了一把小型的機關弩,經他演示,那弩弓的射程竟接近兩里,這一來震驚朝野,秦王更是親自出面將秦墨一干人迎接進了咸陽,日夜趕制大型勁弩,用以殺敵攻城。
「綺里之父,非綺里季乎?」雖然對人家的父親直呼其名很不禮貌,但解憂實在興奮難掩。
綺里琚點頭肯定。
解憂霎了霎眼,難怪方才會覺得熟悉,這樣奇特的姓氏,還有秦的七十位博士之一,她早該想到綺里琚與商山四皓之一的綺里季大有關系。
「綺里先生通古今,辨然否,斯為典教之職,是不悅于弓弩之事耶?」
「然。」綺里琚嘆息,「父僅為一博士官,與東園公、夏黃公、甪里先生等人無權無勢,唯有德行,縱不忿,然無可奈何也。」
劇連緊緊抿著唇,本就稜角分明的面部線條繃得更硬,像刀劈出的一般銳利。
「兄……」解憂輕輕觸了他一下,「尚有轉機也。」
在她的印象里,可沒有關于秦國軍隊使用機關弩的有關記載,所以劇連大可不必著急。
不過……應該怎麼樣才能勸慰劇連呢?她知悉未來這件事可以告訴醫沉,卻萬萬不可告知劇連,看來她必須找個好一些的幌子才行。
「有生人來矣。」婉麗的聲音從另一頭傳出,打破了凝重的氣氛。
解憂抬眸,眸色微沉,入目那一片灼人的緋紅,就是方才舍館外搗鬼的女子。
方才隔著許多人,如今湊近了看,她一身艷麗的紅裳,暗色的寬腰帶挽出一握婀娜的腰身,容色比方才在人群中更為耀目,她的腰間,還佩著一柄小臂長短的短劍。
綺里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握著手腕大呼自己健忘,匆忙向劇連和解憂介紹,「此女名劍姬,自言原是秦人,因戰亂流落此地,將與我等同歸咸陽。」
劇連的面色更差了幾分,這女人分明就是剛才出手傷人的女子,如此狡詐如狐的女子,想混進咸陽城多半也不是做什麼好事,更可笑的是,綺里琚這迂書生還真信她。
解憂走上前,笑得鎮定自若,「劍姬容色耀目,宛若春花,解憂一見即一生難忘,豈非舊識乎?」
「醫女識得劍姬?」綺里琚大為好奇。
「然,憂以為有一面之緣。」解憂笑著點頭,眼風不時飄向劍姬,「解憂有一問,劍姬昔者何往也?」
劍姬魅人的眸子從解憂身上掃過,又打量了劇連一轉,微微眯起,濃密的黑睫完成一條縫,「劍姬亦有一問,醫女以為,盜跖食人心乎?」
這一回連綺里琚都凝重了神色,這話分明是他們方才在大廳里談的,劍姬今日一清早就離開了舍館,怎會听到他們的談話?
「風聞不足信,或為謬傳,亦未可知。」解憂閉了一下眼,話鋒陡轉,「然空穴自來風,既有此說,則盜跖未必食人心,然剖人心者,無疑也。」
殺人剖心,這一點在盜匪之中很常見。
劍姬面色陰晴不定,忽然在解憂面前蹲,劇連忍不住按住劍柄。
「大善。」劍姬只是勾起緋紅的唇笑了笑,兩只大眼似要勾人,手指從袖內夾出薄薄的一片帛布交給解憂,「望醫女親身來觀,盜跖可食人心……劍姬告辭。」
解憂看著她直起身,婀娜的身影一閃,很快沒了蹤影。
攤開手中帛布,上面字跡婉麗,一如那抹緋紅的身影一般婀娜︰
「望月望諸君早來,劍姬于鴻門相候。」
解憂揚了揚眉,將布帛疊起收入袖內,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