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舍休整了一晚,第二日啟程的時候,綺里琚一行再次遇上了那隊奇怪的人。
有一人恰好拂起遮蔽面目的亂發,解憂看到那人雖然因多日勞頓沾染了一身塵土,面上很瘦,沾有不少泥漬,但總體行止很文氣,那些微一點的污垢並沒有掩去他本身的氣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是,他的眉毛月兌落得異常厲害,乍一眼看去幾乎沒有,將原本清秀的面貌襯得很古怪。
綺里琚的眸子閃了閃,在那人轉過視線的時候,兩人的目光對了一下,接著綺里琚很快移開了目光,那人則垂下頭,跟著隊伍繼續向前。
但雖是垂著頭,他的腰背依然直直地挺著,無言透出一段傲骨。
劇連將兩人無聲的交流收入眼中,直到那隊人走遠,才壓低聲嘆息︰「綺里大夫識此癘人?」
解憂震驚地瞪大了眼,「癘人?!」
「癘」指的是麻風病,一旦患上麻風,在這個年代就是不治之癥,要麼被人當做怪物殺死,要麼被囚禁起來,直到慢慢被這病磨死。
而且因為感染癘病,先是毛發月兌落,之後鼻梁、骨骼都會慢慢崩解,身體失去骨骼的支撐,會變成各種詭異的畸形,面目可憎。
患病者若是僥幸沒死,便得用那樣鬼怪一般的面目,苟延殘喘于世間,遭盡人們白眼。
解憂這回算是明白,為什麼昨日在函谷關外,過往商旅和兵卒會是那種反應了。
「此人司空馬,昔文信侯三千門客之一人。」綺里琚的目光還落在他們離去的方向,「文信侯卒,司空與眾人葬其于北邙山,走趙地,諫趙王不可用寵臣韓倉,然不听。」
解憂眸子陡然一縮,韓倉……她想起來了,進讒言殺害李牧的事情也有這個韓倉一份,而且此人似乎還是個那方面的寵臣,解憂想想就能掉一地雞皮疙瘩。
綺里琚沒有察覺到她細微的情緒變化,他的面色愈發凝重,聲音也顯得十分沉痛,「後司空馬歸秦,為人所識,故從文信侯黨徒之刑,貶為鬼薪。」
所謂鬼薪,指為宗廟采薪三年,因宗廟之中的薪柴用于祭祀,為鬼魂所享用,故而稱作「鬼薪」。
男子為鬼薪,女子為白粲,俱是服務于宗廟的,這兩種徒刑在秦地嚴苛的律法中算得輕的。
畢竟文信侯呂不韋本就是牽連被貶,于途中自盡,他的一眾門客更沒有大罪過,司空馬只是個私逃出境的罪責,自然不會罰得過重。
「城旦、鬼薪癘,可何論?——當遷癘遷所。」解憂低聲嘆息。
這一則關于律令的問答,出自後世發掘的「雲夢秦簡」。
遷,有死亡、流放、離散之義,從字面上看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而且因為當代的醫療水平根本不足以治愈麻風,被安置到癘遷所的患者不能得到任何治療,只能被隔離在其中等死。
「醫女竟通律令,真奇人也。」綺里琚說著干巴巴的贊賞的話,面上全然沒有高興的神情。
他和司空馬有過幾面之緣,呂不韋的門客多是獨具風骨之輩,司空馬更是個中翹楚,想不到最後卻是淪為鬼薪,患上癘病,將在那暗無天日的癘遷所中消磨到死。
風流雲散的三千門客,寂寞埋骨的北邙孤冢,只有那一部匯集了萬千心血的《呂氏春秋》,在字里行間默然訴說當年三千文士激揚笑談的風骨。
解憂闔了一下眸子,以流傳千古的文字刻出自己的價值,正是她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
她知道司空馬作為呂不韋門客的事跡是留于史冊犄角的,至于他最後是患上麻風,極其難看地死去的,這又有什麼緊要呢?
除了她和綺里琚、劇連三人,這上下幾千年中,再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他司空馬,永遠都只是那個編撰《呂覽》的風骨卓犖的文人,永遠都只是那個勸解趙王不殺李牧的遠見卓識的政客,誰還能知道他現在狼狽的樣子?
不,他現在只是落魄,並不狼狽。
即便惡疾纏身,即便蓬頭垢面,他那一份如詩的風骨,依然沒有丟失。
「癘遷所在何處?」解憂抿唇。
綺里琚面色變了一下,沉吟良久,「驪山甘泉殿以北三十里。」
其實就算解憂不問,他也打算私下潛入癘遷所內與司空馬見上一面,問問他可有什麼消息需要傳遞。
畢竟兩人相交一場,他不希望司空死得這麼狼狽、這麼倉促。
午後到達驪山之側,劇連早早尋了舍館,四處打听越之於一行人在咸陽的落腳之地,綺里琚則帶著解憂前往處于驪山以北荒野之中的癘遷所。
所謂的癘遷所不過一處小院,四圍都是高聳細密的木欄,彷如獄所,透過木欄的縫隙,可以看到院落西側有一處巨大的池塘,里面水色顯出油油的墨綠顏色,浮著不少大小不一的氣泡。
解憂縮了縮脖子,目光轉向池邊堆疊著的森然白骨——這里死亡的氣息太濃重了。
雖然她不畏懼死亡,但這終究不是一件能讓人高興的事情。
狹窄的院門處,那隊癘病患者正在一一接受醫者的檢查,確診之後才進入癘遷所關押看守。
看守患者的兵卒見有生人接近,紛紛橫過長戈,防止患者趁機逃跑或者傷人。
綺里琚再次亮出身份證明,在人群中尋到司空馬後,向一旁的守衛隊長請求交談片刻,一邊用目光掃了掃自己要尋的人。
守衛听聞他們是友人,網開一面放出司空馬。
綺里琚帶著解憂站在丈遠的地方等待。
司空馬拂了一下鬢邊的亂發,有些迷茫地打量了立在遠處的一高一矮兩個少年,拖著有些蹣跚的步履走近。
待認出面前的人之後,司空馬的神情有些復雜。
綺里琚看著面前落魄的人,很難將他與記憶里那個風雅的文人政客聯系起來,一時間也沒有說話。
相望良久,司空馬盡力挺直腰背,向綺里琚平平一揖,「故人請回。」
隨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向隊伍走去。
他有他的傲骨,即便今日淪落至此,也絕不接受旁人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