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一連數日窩在綺里氏的客舍中休養,一到晴朗的日子,便躺在廊下的軟榻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天空。
冬季寒冷的天穹中連雲都少見,真是無趣得緊。
「阿憂。」劇連今日回來的很早,見她氣色轉好,原本肅然的眸中勾起一絲欣慰。
或許的確如相夫陵所說,這女孩膽子太大,她既然敢那麼做,當初完全不必擔心她有事。
但,有的事情不是僅憑借道理能夠說清的。
「兄,何事愆期?」解憂含笑。
這幾日劇連不知在忙什麼事情,每日才過雞鳴,便與相夫陵一道失去蹤影,直到夜幕降臨才會回來。
今天卻早了些,或許他尋自己有事?
劇連取出一小片布帛,「沉望你回狐台。」
「……憂受傷之事,諸醫知曉了?」解憂倏然。抬眸,大眼里滿是受騙後的不甘。
怎麼可以這樣?!
劇連分明答應她,此事為她掩瞞過去,好讓她繼續留在秦地的。
怎麼轉眼就將這事送了回去?這會兒連狐台的回信都來了,已經過去多少時日?劇連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再留下她吧?
「阿憂,秦地危機四伏,歸狐台方為上策。」劇連心虛地轉過眼,不去看她那雙可憐巴巴的眸子。
轉頭見劍姬恰好出來,劇連大步上前向她作了一揖,「累劍姬照料吾妹多日,今吾妹欲歸狐台,可否勞劍姬護送其歸楚?」
劍姬的眸中滿是詫異,轉頭詢問地看著解憂。
她知道這女孩子的心思,解憂還等著郭開的死訊,怎會輕易答應歸楚?
解憂無奈地闔起眸子,和劇連相爭,必定不可能成功。
「憂答應兄。」解憂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心思也轉為平和,一雙眸子空無一物,仰望長天嘆息,「明歲當有刺客之秦,惜哉,憂不可見……」
「又一歲,秦出兵伐燕,遍索燕丹……」
「二十二年,秦滅魏,昌平君反……」
……
劇連和劍姬先時還未在意,等她越說越多,一直說到「二十六年,秦滅齊,天下一」的時候,兩人才反應過來。
解憂方才說的是什麼東西?!
這是秦一天下,霸諸侯的預言啊!
「兄。」解憂眸子閃動,「憂略知千載興亡事,秦雖一天下,然未借巨弩之力。越之於必不成氣候,兄無須憂心于此過甚,不若與憂同歸狐台?」
回去就回去,她解憂拿得起放得下,也不是那麼看不開的人,但她不能讓劇連一個人留在這里。
不論是相夫陵,還是越之於,都不是劇連能夠看透的。
劇連搖頭,「憂所言者,或為天命,然天命誠可畏,人力圖妄改,不見巨弩絕于世,連不離秦地。」
就算真的會像解憂說的那樣,又能說明什麼呢?
天命如此,總有人妄圖去改變它,只要不見巨弩被永遠封存起來,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退一萬步說,倘若他不橫加阻止越之於,解憂所說的「天命」,會不會發生更改呢?
解憂也陷入了思索,她自己在此是一個意外,她做什麼或許都無力改變歷史的進程,但劇連呢?他本就是這洪流中的一片浪,若是被自己生生改了流向,會怎麼樣?
可不插手此事,她放心不下,「然……兄非越之於之敵。」
越之於可以不顧情面,可以扔掉良心,但是劇連做不到。
劇連在她身旁坐下,將軟榻壓得微微一顫,抬手撫上解憂額角,耐心解釋,「墨家巨子之位空懸數十年,十載之前,三派主事約定,將推舉一人為巨子。齊墨有相夫陵,自言欲歸楚墨,秦墨越之於推相里荼,兄若歸狐台,楚墨為誰?」
他不能走,不單單是為了勸阻越之於造出巨弩,而且還因為曾經那個約定,一旦有一日三派墨者全都到齊,他們須得選出一人作為巨子。
墨家紀律極嚴,巨子所說,所有弟子必須無條件听從,若是這個位子讓越之於取得,那麼事情將雪上加霜。
越之於能不能將墨家推行于世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越之於會帶著墨家走上絕路,絕不能如此……
解憂嘆息一聲,「既如此,憂不多言……晚來天欲雪,憂今日啟程可也。」
劇連點頭,解憂這種果決的氣勢,最是讓他欣賞。
劍姬目送那個讓她眷目的身影出去,扭頭埋怨地看著解憂︰「如此倉促而歸,著為之奈何?」
「劍姬勿憂。」解憂笑笑,懶懶撐起身子,「往者,兄避劍姬之甚也;今反邀劍姬往狐台,劍姬不悅乎?」
狐台是什麼地方?劍姬倒也听解憂說起過。
狐台住著的除了墨醫,其他都是老弱婦孺,是楚墨的休憩之處,也是軟肋。
能將這樣一個地方告知劍姬,劇連對她的防備顯然已經沒有。
劍姬被解憂這麼一提點,陡然驚醒,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劍姬靜候。」解憂抿唇笑笑,感情這事兒還真是急不來的。
…………
郭開尚未落網,司馬尚等人自然無法月兌身,因此劍姬別過劇連和相夫陵,只孤身一人帶著出關,取道藍田和丹水,向南入楚。
到達狐台,亦是兩月之後,嚴寒本在消退,又追著兩人南下的腳步,天氣暖得愈加勤快。
兩人還在半路上,便接到了司馬尚的傳信,說已在建卯月初十的夜晚,伏擊索得郭開,怒意滔天的精銳之師將郭開削得慘不忍睹,不足為兩位女子道,因此也沒細說。
司馬尚十分感激劍姬當初相勸與收留之恩,原想一路追隨,但還有妻兒安置在渤海,實在放不下,乞求劍姬準許自己離去。
劍姬一路看下來,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惱怒。
看完了,垂首將布帛進入水中,洇散了上面的字跡。
「醫女,司馬尚欲歸渤海,然其余精銳之師無處可歸,有仍欲追隨著者,當何處安置?」
與解憂這一路走來,劍姬已決意不再回去做那個「盜首」,而是定居狐台,但現在那些血性的漢子偏偏追著她不放,總不能盡數帶到狐台去吧?
那不得把楚墨好好一個隱居之所,攪得天翻地覆。
「劍姬勿憂心,憂自有安排。」解憂穩穩坐在船中,膝上橫著瑤琴,清音伴著水響泠泠不絕,「狐台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