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劍姬今日非為此而來。」劍姬一掃方才斜倚的姿態,坐正身子,攏一攏寬大艷麗的紅袖,挑出一枚竹簡捏在兩指之間。
解憂默然將茶遞給她,掃了一眼竹簡上的內容。
「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荊卿入秦,刺秦王不得,秦震怒,伐燕,秦王驪山墓起土,醫書《內經》……」
隨後點點頭,她已明白劍姬來此的意圖。
這簡末尾記載的所謂「內經」,即是被後世奉為中醫體系確立標志的《黃帝內經》。
當初她們離開秦地,從丹水泛舟而下,曾听聞中原地區有醫者自發組織起來,編寫一部醫經,恍然听著倒像這名字。
她那時曾向劍姬感慨過幾句,說若是自己能一道前往編寫此書,留名後世,該是何等的幸運。
但她並未將此放在心上,只因她清楚地知道,《內<經》實在不是成書于這個年頭的。
不想劍姬記得那麼深刻,已過去五年,還能提起此事。
「醫女為人淡雅,萬事未必經心,唯獨那日舟中,談及醫經,雙眸耀然,豈非思之切乎?」
解憂眸子一斂,懶懶的笑意重又爬上唇角,「劍姬心細如絲也。」
任何一點變化,都瞞不過面前的女子呢。
「醫女謬贊……」劍姬搖頭。
正要說下去,暖風穿越桃林,送來一句稚女敕的童音︰「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這是男子的聲音,似是在教授幼童誦詩。
女童顯然記不得這麼多,磕磕巴巴的,誦不完全,「桃之夭夭……有……?」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教導誦詩的人耐心地重復了一遍。
「唔……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孩子的聲音有些興奮,似乎為著誦出這復雜拗口的一句,在討要自己應得的獎勵。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解憂低頭抿茶,飄進茶湯中的桃花附在她的唇上,一映之下,劍姬恍然驚覺,她的唇色還沒有淡紅的桃花艷麗。
解憂渾不在意,亦想不到她因何而震驚,只緩緩抬手,將那片薄薄的花瓣拈在指間,輕嗅了一下,隨後將它拋入風中,看著它盤旋而去。
「七葉亦到了,兄正同她進來呢。」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七葉果然跌跌撞撞地從桃林中闖了出來,滿頭俱是桃花,蹣跚著一路撞下更多的桃花,「憂姊姊!」
劍姬自然曉得七葉是個痴兒,見她走得蹣跚,剛想起身去扶一扶她,被解憂一手攔住,「劍姬教她自己過來,摔著了方知行路要仔細,況兄在後……」
醫沉果然從林中轉出,抬眸看著廊下的少女輕笑。
劍姬看看他,又轉頭看看解憂,輕嘆一聲。
解憂方才贊她心細如絲,總能看出些什麼,但面前這兩人,她卻怎麼也看不透,與之一道看不透的,還有他們之間欲說還休的關系。
「著聞,少年吳洛求娶七葉,醫緩已允,待七葉及笄便歸,醫女知之乎?」
解憂點頭,這件事她听說了,七葉雖然智力低一些,但心地善良純真,與她相處,反倒省卻許多世俗煩惱,吳洛能喜歡這女孩子,自然是好的。
「今醫女年長,不思嫁乎?」劍姬試探著又問了一句。
解憂悠悠然啜飲茶水,一邊淡笑,「劍姬誤矣,憂年方二七,尚未及笄,如何嫁人?」
輕輕巧巧地推過去後,解憂才斂眉低嘆,就算想嫁人,又讓她去嫁與誰?誰會願意娶一個一心俱是留名青史那種無聊念頭的女孩子?更何況她現在的身體漸趨虛弱,常年服食丹砂,極有可能無法生子,在這個看重子嗣的時代,僅這一條就能令人望而卻步。
「憂姊姊!」七葉蹣跚著爬上石階,小手攀到解憂身上,伸長脖子去爭飲她碗中茶水。
劍姬對于自己被完全無視這件事,只是笑著搖頭,七葉心智混沌,很難認住東西,除卻她口中的「憂姊姊」和「沉哥哥」,她唯一識得的東西,便是吳洛贈與她的那塊「巫山石」,除此三者外,她甚至連一直撫養她長大的醫緩都不大認得。
也正因為七葉對巫山石愛不釋手,醫緩才會輕易答應了吳洛求娶的請求。
「七葉……」解憂將茶碗讓與了她,重傾一碗,頭也不抬地遞與醫沉,自己仍舊低頭同七葉說話,「阿姊教你誦詩,何如?」
七葉如牛飲水一般將半碗茶湯一氣喝掉,這才後知後覺感到茶湯苦澀,苦著臉攀在解憂肩頭亂滾,「沉哥哥教矣,尚未相熟!」
「……阿姊所教,非《桃夭》也。」解憂溫和地將她兩個垂髻間的花瓣拾去,凌亂的發絲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聞七葉將嫁,阿姊有言教之,七葉可听?」
七葉停了動作,整個人偎在解憂懷里,睜大了兩只無神的眼,她很不明白解憂說的「嫁」是什麼意思。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桑葉未落的時候,枝頭翠綠;桑葉落下的時候,枯黃飄搖。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年輕的姑娘們,別對男子一往情深。男子若是喜歡上你,猶可月兌身而出。女子若是戀上男子,要想解月兌卻難了。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當年白頭的誓言猶在,如今想到只能是我哀怨。淇水再寬闊總有河岸,沼澤再深廣終有盡頭。回想少時年華,談笑歡暢,誓言殷殷,哪料到今日全然相反!
七葉怔怔瞧著解憂,完全沒懂她的意思。
劍姬和醫沉卻是震驚地看著她。
人家七葉再過幾年便要歡歡喜喜地嫁人了,解憂不再這里誦些與《桃夭》相類的祝賀的詩,反而教她誦棄婦之詩,算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