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約定
醫沉在書案前坐下,將排在案上的竹簡一根根整理收起,似是隨口提及,「劍姬雲,九嶷有募天下醫者,欲成本草經書一部,以濟甌越窮苦之人。」
「……兄已知之良久?」解憂偏過頭,眸色無波,定定看著他。
她已經許久沒有踏出這片安謐的避世小築,這里的桃花栽了五年,開得茂盛繁華,彷如仙境,將外間的一切動亂紛爭都擋了回去。
但她並非一個善忘的人,她從不會漏過任何一場戰役的消息——那支解甲歸田的精銳之師雖然的確歸隱了鄉野,但並未完全失卻作為驍勇之師的銳氣。
至少,那些經驗豐富的斥候和探子依然活躍于華夏各地,為她搜集著各國的消息。
醫沉曾問過她,如此樂忠于搜集各國情報,難不成還有出為謀士的心念,解憂只是笑——著說︰「憂為醫者,非為謀士,不謀城池,唯謀人命。」
她從沒有想過真的將自己置入這歷史的洪流與塵沙之中,她只願做一個旁觀者,觀棋不語的旁觀者。
她要將自己的名字烙刻到史冊上去,然後,落腳黔中郡,種出一片桃花。
因為,誰也不知道,黔中郡會在不到一百年後改換名字,成為那個「桃花源」的所在地——武陵。
黔中早在楚考烈王之時便淪于秦王掌控,想要功成身退,隱居黔中,自然還要費一番力氣。
而且,人口問題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醫沉或許想不到,她這麼關注各地戰事,不過是為了趁著戰亂招徠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教他們先行前往黔中定居。
北至趙長城,南至瓊州島,她都掌握著不少訊息,醫沉所說的九嶷山一帶有人招募醫者藥師編寫本草著作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的。
大約便是兩三年前的事情,秦滅了三晉中唯一殘存的魏國,全收晉地,之後又滅了燕國,臨海的齊地國富兵強,動不得,虎視眈眈的目光自然而然瞄準了君位動蕩的楚地。
楚地的貴族嗅到了滅亡的氣息,陸陸續續逃離壽春,避入甌越山水之間,有幾族便隱居在九嶷山。
這個關于醫者藥師的招募公告,少說也有了半年之久,听聞覓得的醫者水平參差,因此編寫工作難以理出頭緒。
「兄行走洞庭與湘水之間,而劍姬居于狐台,豈其劍姬已知,而兄不知?」解憂很不客氣地指出癥結所在。
沒道理劍姬過著半是隱居的日子,反而比他一個在外行醫的知道的更多,更何況還是關乎本草的事情,醫沉怎會不知道呢?
說到底,只是不想讓她往九嶷去罷了。
但他過去不曾提起,她也只裝作不知道,橫豎這藥經修得曠日持久,等得她一會兒。
「卿若欲往九嶷,須得應允二事。」醫沉看著她一雙忽閃的眸子。
他終究留不住她,但要去九嶷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他不能由著她這般胡來。
「何事?」解憂壓住欣喜與激動,只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不知何時沾到鬢發上的桃花瓣飄飄揚揚傾落而下。
壓覆了一地的桃花,仿佛她裙裾上的一層綴錦邊。
「一、停服丹砂;二、我需隨行。」醫沉直視著她倏忽萬變的眸子,語氣平淡。
並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但解憂還是輕輕凝了眉。
「停服丹砂,憂或將難掩女兒之態,為之奈何?」解憂坐正身子,肅容抬眸,「乞延一載。」
一年,只要給她一年的時間,應當足夠了。
這藥,她總是要停的,只是不知道,自己這身體是否等得到停藥的那一日。
醫沉扶住她一雙柔弱的肩,一字一句質問︰「傾一生,留二字,當真無憾?」
她才十四歲,她這是在用性命去換留名史冊的渺茫機會,飛蛾撲火。
解憂笑笑,將眸子轉向遠處,看著千春潭外的十里桃林,絢爛的紅花開得旖旎非凡。
「三年成,一日敗,尚且無憾于心,而況于此?」
粉身碎骨,亦要一試。
為了目的,她從不畏懼拋棄這輕易到手的性命。
兩兩沉默下去。
一枚又一枚的花瓣隨風卷來,在風中盤旋了一會兒,有的落入了潭水,更多的則落在長案上,或覆住了狹長的竹簡,或停歇在絲弦上,又被風拂落到琴面上。
解憂斂眸,目光落在書案上,一只素白的小手輕輕拂去壓覆了足有四五層的桃花。
輕且薄的花瓣如同縠紙剪出,被她手下的風一帶,紛紛散開,剝出案上整齊的竹簡。
「二十三年,秦楚交戰,項燕死。」
是這一支,後面刻了一個古怪的符號。
據說項燕在那一役中死了,又據說他立昌平君為荊王,在淮南一帶反秦,昌平君死後才揮劍自刎,探子並未得到準確的消息,因此她留下了標記。
時間模糊了很多東西。
或許也會模糊她的身份吧?誰知道呢……
「憂,答應兄。」
解憂伸出手,掌心中握著一個紗囊。
透過白色的絹片,里面朱紅的顏色染出來,將不厚的白絹剝成一層一層色彩不一的樣子。
里面裝的,是這月應服的丹砂。
解憂從未拿自己的性命作為玩笑,丹砂這個東西不能久服,因此她每月都會調整劑量,盡量減少對身體的傷害。
醫沉接過,隨手拋入千春潭中,水花濺得四散,將與桃花嬉戲追逐的魚群嚇得亂逃,水聲泠泠不休。
「沉月前已傳信醫弦,托弦照管此處。」
解憂動容,原來他早已做好了安排。
「卿已殺郭開,今欲名留青史,心已足耶?」醫沉很少當面詢問她的心思。
但今日卻不得不問清楚,之前容她前往秦地,是因她口口聲聲說要殺了郭開湔仇雪恨,這一次,究竟又打了什麼主意?
解憂點頭,「傾一生,留二字,憂再無所求。」
她求得已經太多,再不退,只怕真要粉身碎骨了。
醫沉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既然如此,那便再容她鬧一回罷,哪怕天翻地覆,他也會包庇于她。
不過,解憂待人越發老練,或許已經不需他護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