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安靜的懷沙院亂成一片。
階下躺著一個昏迷的男子,一名渾身邋遢的少年跽坐在一旁,眼眸低垂,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
其他幾人相偎跌坐在院中一株山玉蘭下,一個個都是瘦骨嶙峋,骯髒邋遢的模樣。
他們的身旁,一名青衣醫者不知所措地垂首立著。
「醫蕪。」
「……醫憂。」被解憂這麼一喚,醫蕪慢慢回過神,匆匆瞥了面前的少年一眼,將頭埋得更低。
他是原先楚宮的醫師,醫喜最幼的弟子,收治的從來都是高官權貴,竟從不知曉,世上還有患者能夠狼狽成這樣。
下意識瞥向設在廊中的桐木長案,一橫瑤琴尚未收去,蠶絲擰成的琴弦上不知何時落了一枚乳白色的山玉蘭花瓣,如同靜靜擱淺的小舟。
他方才遵照醫令的意思,懷著忐忑的心情帶那幾個落難的流民前往懷沙院,一踏進院落便見醫沉坐于案前撫琴,解憂則倚在他身旁,微微仰起頭,和著琴聲貼唱《懷沙》。
兩人白衣翩翩,被院中濃綠如碧的葉影一襯,仿佛辭賦中說的湘君與湘夫人,淡泊中有著凌駕于塵世之上的氣勢。
他曾听聞宮中琴師倚琴弦歌,相較之下,竟是無人能及他們二人。
一干流民被院中風雅潔淨的場景怵到,無人敢踏入其中一步。
最後還是其中一名少年先踏進院門,他身體瘦弱,一側脊背還壓著昏迷的同伴,幾乎將他壓垮。
待他蹣跚地走至院心時,琴聲驟然停了,醫蕪記得他看到那喚作「憂」的少年愕然低眸,明澈的大眼中涌起了至少三四種情緒。
隨即,她立起身,快步走出長廊,將幾乎月兌力倒下的少年攙扶住,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醫蕪忍不住打量那名現在靜靜跽坐的少年,他衣衫襤褸,半身泥污,身上一言難盡的氣味隔著半個院落都能嗅到。
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解憂能夠瞬間放下高雅的姿態去接納一個傷者,但那瞬息之間,連容人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他想無人能夠有時間去作態。
「醫蕪。」解憂又喚了他一聲,人卻已經俯身下去,挽著手中沾了淨水的巾帕,為幾個傷勢較淺的流民擦拭身體。
醫蕪蹙著眉頭,這些流民不知已經在泥涂中奔波了多少日,甌越氣候濕熱蒸郁,因瘴氣而病死的人不計其數,就算這些僥幸活下來的,也多感染了濕熱之疾——幾乎是幾大病癥中最骯髒的一種。
他努力說服自己無視那些肢體潰爛、體味難聞的流民,跟隨解憂一道蹲下,抖著手為傷者清理。
「醫蕪可歸矣,憂與兄可自處。」解憂偏頭向他淡淡一笑,聲音溫和,毫無譏諷之意。
醫蕪雖則很想離開,但這樣回去,定會被醫喜怪罪,只好硬著頭皮留下。
他從未處理過這樣的患者,除了清理傷口外,竟是什麼也處理不了,訕訕立在一旁。
「阿憂。」醫沉接過她手中的巾帕,看向階下跽坐不動的少年,「卿往視之。」
解憂霎了霎眼,乖巧地頷首答應,「然。」
那少年听到自己被人提起,順著的眼眸緩緩抬起,他一雙眼黑白分明,如蘊含著清水,其中藏著極重的敵意和戒備,受驚的小獸一般。
解憂在他面前一尺處停步,低斂下眸子,目光在少年身前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掃過,「憂可診治乎?」
少年猶豫了一下,見她年紀甚幼,還沒自己年長,戒心略略放下,點了點頭,「可。」
聲音溫潤,極明晰的楚語,雖然只有一個字,但語氣中與他落魄的形象不符的氣勢流溢而出。
「聲如鶴唳,跽坐端端,少年非凡夫也。」解憂隨口評價了一句,毫不猶豫地在他身側跪坐而下,指間拈著一柄鋒利的小匕,輕輕割開傷者身上被泥污浸透、干涸硬結的衣物。
少年看著解憂從容不迫的動作,晦暗的眸子慢慢點亮,忽然轉向解憂,覆手交疊,向她一揖至地,「衛矛傷重,乞醫相救。」
「我知。」解憂剝開衣物,早已發覺傷者不僅右臂傷口化膿嚴重,左肩上更有一道尚未結痂的新傷,血色略發暗,若不是此人身體強健,只怕早就沒命了,「既為醫者,自當以救人為務。」
景玄和景兕走進懷沙院時,正看到解憂微微俯身,掌中小匕翩飛,毫不遲疑地循著肌理破開,用砭石順著手臂輕刮,壓出膿液。
景兕不禁掩鼻,停步不走,景玄則面不改色地上前,低眸看著解憂,「醫憂。」
「冢子少待。」解憂手中不得空,只飛快地抬眸瞥他一眼,淡淡的笑容噙在唇角,眉卻鎖著。
「傷勢何如?」景玄草草打量了昏迷的傷者,隨即看向一旁神色淡漠的少年,「抬頭。」
少年似若未聞,目光定定落在傷者身上。
「危。」解憂剖開素布,雙手一分,銀牙輕咬住一端,另一端纏在縴細的指間,繞過那人的手臂,一圈一圈松松縛住,這才起身嘆息,「傷勢沉重,若非其人心性堅忍,體質素強,早已殞命。」
少年聞言眸子一閃,蒙上了淡淡霧氣,咬咬全無血色的唇,但一句話沒說。
景玄將少年的神色收入眼中,斂眉看了看傷者,向解憂一揖,「請憂盡力。」
「冢子信憂?」解憂袖手,眉輕輕一挑,淡笑始終噙在唇邊,似乎與她真實的情緒無關。
「信。」景玄注目于她,他始終相信面前的少年醫者即是當年的解憂,她那般稚齡尚能醫治好蛇毒,如今幾經磨礪,救活一個傷者,應當不成問題?
解憂望向他,一雙眸子略顯空洞,什麼情緒都沒有,只公事公辦的語氣︰「乞冢子遣僕役備淨水與硫磺,共蒸煮。」眸子掃了一下院中的人,「教其人入熱湯中沐浴,一日三數。」
「可。」景玄方欲走,見她似還有話想說,停步看向她。
「此人傷勢沉重,留于懷沙院之中。」解憂頓了一下,「少年亦留于憂之側。」
ps︰然而還是晚了點……下巴淋巴結似乎腫了,大概昨天熬夜太累惹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