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第一次踏進涉江院,是在三日之後。
方才闖入懷沙院請人的又是那名藕色楚服的越女,一雙大眼帶著淚光,泣不成聲。
解憂那時手中正把玩著一截清洗干淨的植物根睫,略顯丹砂一般的顏色,在陽光的蒸曬下散發出淺淡的參類氣味。
「何事?」解憂略抬起頭,目色平和,微啞的聲音平緩無波,安撫著越女,「卿緩緩道來。」
越女怯怯點頭,咬著櫻紅的唇瓣,「醫令言,少姬胎漏下血,不知生死……」
解憂蹙了眉,這越女平素只在哀郢院听事,她能來請自己,多半是景玄授意。
涉江院中的姬妾動了胎氣,先傳召醫令視診,如今又來請她,是情況危急之故?
可醫喜是原本楚宮的醫令,歷侍四朝,這樣的情況怕是見過不少,如果連他都沒有法子,何必再<請她去看——她于產科半點經驗也無。
「醫……醫憂,冢子言,醫憂醫術深幽,或能起死回生。」越女見解憂不動,急得眼淚又要溢出眼眶。
解憂淡淡搖頭,「憂非帶下醫,乞冢子見諒。」
一尸兩命,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她並不認為自己去了會有別的結果。
人在緊急的情況下最易露出破綻,醫喜偏偏也在那里,指不定懷著揪她錯處的心,而且涉江院中儲著三名姬妾,偏偏少姬胎氣不穩,誰知里面有何緣故,她自然去不得。
她以醫見業,但從未承認過自己心地悲憫,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將自己置于險地,是她絕不會做的事情。
「噗通」一聲悶響,越女直接跪了下去,嬌嬌弱弱的身子趴伏在地上,也不顧滿地的草屑塵土,帶著哭腔央求,「少姬為人最是和善,不該如此遭厄……乞醫相救……」
「越女……」解憂斂袖起身,緩步走至她身前,剛要俯身扶起她,院外閃進一抹火紅,上前叼住了她寬大的衣袖。
「熒惑?」解憂蹙眉,這頭狐狸越發地粘人了。
越女一抬頭,被身旁碩大的火紅狐狸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軟,跌坐在一旁。
「休怕。」解憂安撫地瞥瞥越女,俯身拍了拍熒惑腦袋,「何事?」
熒惑餃住她的衣袖,扭頭往院外拉扯。
「……越女,吾兄亦在涉江院?」
越女瑟縮地抖,滿是驚懼地看看熒惑,隨後點頭。
解憂嘆息一聲,若是她早些明說醫沉也在,豈不省去了許多麻煩?
醫沉定然不會讓她陷入麻煩,既然他也在,那麼便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隨手將手中的藥仍回袖中,解憂帶著熒惑起身就走。
越女不知她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呆愣一下,也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往涉江院去。
涉江院內繁花壓了滿枝滿地,椒蘭的馨香更是沁人,果然是美姬們居住的院落,到處帶著靡麗之息。
但再濃烈的香味也掩蓋不住一絲血腥氣。
越女一嗅到這淡淡的血腥,便想起方才親眼所見的慘象,嚇得面色發白,忍不住頓住腳步,怯怯出聲,「少姬在西側蕙苑。」
解憂知她柔弱,害怕血腥,體諒地點點頭,吩咐熒惑好生回去懷沙院看守院子,自己轉向西側。
越臨近蕙苑,血腥越濃郁,那些脂粉的香氣已經全然無蹤,只有淡淡的蕙蘭香,還若有若無地飄散著。
蕙苑由一人高的灌木圍出院落所在,灌木枝椏上攀附木香和薔薇,粉粉白白交映,煞是好看。
才走近一步,便見一襲暗紅衣衫立在花影下,肩頭落了重重疊疊的花瓣,綴錦一般。
「醫憂。」景玄抬眸見了她,向她走去,肩頭的花瓣被風拂了,飄飄灑灑落了一路。
解憂退開一步,低眸肅容,「聞少姬懷胎不安。」
「然。」景玄面色凝重,仍向她走近了,略低了頭,幾乎附到她耳邊,「醫令言無可救也,憂以為如何?」
「……往視少姬,憂方可論斷。」解憂側頭,恰恰對上他一雙黑眸,黑得冰冷,深不見底,讓人周身如浸冰窟,不寒而栗。
「沉以為,卿尚可一試。」景玄望著她沒移開眼,「淵亦有此想。」
「多謝冢子青眼。」解憂草草作了禮,正要抬步進去,又听景玄幽幽嘆息,「卿以昔年救治奎伯之術,救得少姬,足矣。」
解憂差點沒倒步退出來,但終究人命關天,她既已到了蕙苑門口,又怎好翻臉說不治?
踏入院落,血腥味佔據了整個鼻腔。
院中沒有人聲,只有廊下一干婢子匆匆進出,換出大盆的血水,和浸透了血的白布。
解憂忍不住咬了咬唇,她自那年離開趙地自己的「葬身之處」,已經許久沒看到這麼多血了,難怪天生柔弱的越女會嚇成那個樣子。
廊下忙碌的婢子見有人踏入院內,一齊抬了頭怔怔看她。
解憂懶得管他人面色,徑自走入屋內。
少姬被安置在窗下,晴朗的天光自外間照徹,落在她身上,映出那人面白如紙,冷汗淋淋,她身下還漫著一灘血,微微有些發暗,順著矮榻黏糊糊地滴落。
屋內少說也有七八個醫者,除了醫沉和醫喜之外,那日被她听了「牆角」的醫偃和醫蕪也在。
但每個人均是一副袖手之態,再加上婢子進進出出清理血跡,總覺得像是少姬已死,正忙著收殮。
解憂耐著性子走近,淡淡掃了眼幾位醫師,「聞少姬有娠不安,如今胞胎已下?」
「未下。」醫喜有些陰郁的聲音響起,「然少姬手足見血斑,七竅亦有流血之兆,今已厥逆,命在旦夕。」
「……憂知之矣。」解憂沉吟片刻,「乞諸醫暫退,備附子及參,分別濃煎為湯,以俟灌飲。」
醫喜面色霎時陰沉,他方才已下論斷,這少姬無藥可醫,若非景玄和醫沉一致覺得醫憂能有法子救,如今都該下殮了。
如今這醫憂一進來,也不知听听老者之言,竟是輕輕巧巧給了藥方,這不是狠狠一記耳光打在自己臉上麼?!
醫喜活了大把年紀,還是頭一回被氣得七葷八素,袖子一甩,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