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自去喚來小婢,囑咐她們進屋清理血跡,為少姬更衣擦洗。
解憂走了幾步,忽又頓住步子,淡淡道︰「冢子應知,少姬縱僥幸得生,月復中胞胎必下。」她只負責救活少姬,當初決意用附子,便沒有顧及月復中胎兒,不知景玄是否在意?
「無妨。」景玄隨她一道步出蕙苑,似乎渾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解憂淡淡笑了一下,快得如同曇花乍然一現,轉瞬即收了笑意,誰也沒有看到。
視身邊之人的性命重過其他任何東西,他到底還是當初洞庭之畔的那個少年,時間和苦痛磨去了很多東西,但留下了最本質的一點。
「醫!醫!」細碎的腳步聲從身後追來。
景玄立住了步子,回身看向從藤花盛開的籬落內快步追來的婢子,語氣微冷,「尚有何事?」
婢子被這冷冽*之意嚇得一僵,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低低趴伏下去,帶著哽咽,哆嗦不已,話不成聲,「奴……奴……」
「莫急,緩緩言之。」解憂俯,向她伸出手。
婢子怯怯抬頭,解憂伸出的手于她來說就似河流中救命的浮木,一下子定了她的心神,雖然沒敢去握住那只手,她的語言卻平穩了下來,「少姬醒轉矣,乞醫復診。」
苑外靜了一瞬。
解憂緩緩起身,沒說話,但眸中的震驚之色難掩,畢竟她從未用過附子回陽救逆,再怎麼大膽,終究只是嘗試而已,她並不知曉這藥效如此快速。
于醫沉來說,他是沉默慣了的,從來覺得解憂全力以赴必有奇跡,因此毫無震驚。
景玄看看天色,有些為難,日影直直落下,已是日中時候,解憂花了許久時間施救,這會兒原該回去用食,休息片刻,不想還沒離開幾步,便又要回去復診。
他更為難的是,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竟已對解憂生出過度的回護來——是因知曉了她是女子,還是因她太像當初洞庭之畔的奇異女孩?
抑或是,在他心中,早已將她們混為一談?
出神的間隙,解憂已重新步入蕙苑,景玄不好追入屋內,只得仍立在籬外默等。
一干婢子依然在忙碌地進出,但她們手中端出的水中血色已淡去不少,屋內飄起淡淡的艾香,蘊著暖意,掩去了殘存的血腥氣。
少姬依然躺在矮榻上,換過潔淨的素色中衣,身下墊了錦枕,清洗過的長發下墜了不少亮亮的水珠。
她面色是愈加的白,一雙眼微啟,神情漠然,氣息輕微,似乎連一片羽毛都拂不動。
「少姬。」
解憂立在一旁,和聲喚她,喚了不下數十聲,少姬才轉了轉無神的眼眸,看向她。
那目光很空,空到只蘊滿了外間的天光,其余什麼也沒有。
解憂接了一旁婢子遞來的溫水,遞到少姬蒼白但滲著血點的唇邊。
少姬緩緩霎了霎眼,低眸飲了小半,神智略略回轉,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只能在拖得極長的尾音中听出幾分柔和婉轉之意,「醫……」
劇烈的痛苦和大量的失血剝去了她的活力,現在渾身毫無力氣,額角空空的痛,只記得自己怕是快死了,其余一概想不起來。
立在身旁的醫者卻是那樣淡然自若,是對救她成竹在胸,還是已經斷定她必死無疑?
少姬默然不語,她甚至有些難以判定,自己如今是生是死。
解憂看著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眸子,心微微抽了一下,少姬怕是沒有求生之意,如今雖是靠猛烈的藥力救醒,她若無生意,甚至不願再配合醫治,怕是要麻煩得很。
沉吟片刻,解憂喚了身旁的婢子,「取銅鏡。」
「銅……銅鏡?」婢子不解,又不敢抬頭直視解憂,一雙眼瞟了一眼,隨即埋下去,疑惑地小聲重復。
「然,銅鏡。」解憂肯定地點頭。
疑惑不解中,婢子還是取來了一枚銅鏡,雙手捧起,遞過頭頂。
「多謝。」解憂習慣性地道謝。
婢子卻被嚇得不輕,「噗通」跪了下去,瑟瑟發抖,她是奴婢,做事是應該的,怎麼當得起這一句「謝」?
「……退下罷。」解憂無奈地笑了笑,聲音盡量溫和一些,真是像兔子一般受不得驚嚇呢。
婢子誠惶誠恐地跪了一會兒,發覺解憂當真沒有其他話,這才倒退著離開屋中。
解憂眯眼打量手中的銅鏡,鏡面磨得光滑如水,一層清光隱隱流動,背面則是一圈菱紋,中央鑄有一位衣帶當風、腰身婀娜的仙女,發絲和衣袂均是鏤空,紋路細致,大約是巫山神女之類。
這時通行的銅鏡以素鏡和蟠螭紋的為多,至少解憂從未見過以人物為圖案的,想必這一面乃是特特請匠人打磨而成,並非用模子澆築。
妝鏡如此精致,想必少姬亦是愛美之人罷?
解憂勾起唇淡笑,微微矮身,一手扶了少姬微顫的身子,一手將銅鏡舉到她面前。
平滑光潔的鏡面映出一個女子憔悴至極的容貌,青白面色,大眼無神,彷如鬼魂。
少姬嚇得驚叫出聲,低啞的聲音引來了一眾忙碌的婢子,一齊疑惑地看向解憂,卻無人敢上前奪下她手中銅鏡。
「少姬。」解憂對她驚慌的樣子全無同情,一雙眼眨也不眨,注視著鏡中那面白如雪的人,低聲彷如咒語一般,「憂常以為,死生一也,生若盡美,死須亦然。」
少姬從震驚與自棄中清醒過來,低眸細細咀嚼她這句話。
生和死是一樣的,活著的時候很美,那麼死,也要漂亮地死去——而不是像她現在這樣,滿身血污,面白如雪,渾無往日的姣美可言,即便死了入葬,也是具污穢不堪的尸體,說不定只得藺席一卷,棄于荒野,何其狼狽?
額角的冷汗一點點滑落而下,直滴到了肩頭,輕輕一聲脆響,才將她驚醒過來。
「少姬好自為之。」解憂收起銅鏡,隨手擱在一旁的小幾上,為她診了診脈,轉身吩咐小婢,「仍煎參湯,每兩刻灌飲半盞,以日落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