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桓听到兩人方才的只言片語,順著楚蘅的話點頭,「阿婉幼時遭厄,聞醫憂術業精湛,乞為阿婉診治。」
「請入座,除笠。」解憂的聲音平緩而令人安心。
盡管如此,那少女隱在袖管中的手還是忍不住顫了顫,定了神後,才抬起一雙蒼白縴細的手,扶了一側白紗撩起。
解憂眸子一閃,她看到那少女手上傷痕累累,抬起頭,面前一張慘無血色的面龐,下巴削尖,一道三寸來長的疤痕從額頭一直貫到面頰,即便傷痕的顏色已經淡褪,依然猙獰可怖,她的一雙眼則黯淡無光,怕是盲了。
楚蘅匆匆抬眸掃了一眼,隨即移開視線,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毀了她自己的容貌一般。
項梁則搖頭,無奈嘆息。
昭婉之緊抿著無血色的唇,屏息傾听良久,也沒有听到解憂一絲嘲笑或驚訝的聲音,繃緊的臉這才緩和了幾分,手一抬,緩緩取下遮蔽面容的斗笠,抱在懷里。
除去白紗的遮蔽,解憂這才發覺她身上那見縞白的衣衫,與喪服有幾分相似,雖不完全是,但一眼看去,總能讓人聯想到。
昭桓扶了自家幼妹坐下,昭婉之模索著案沿,調整坐姿,盡量坐得端正,但從她艱難的動作中,解憂能察覺到她身體上只怕還有病痛的折磨。
「醫。」她蒼白的唇開闔一下,柔和地開口,似乎詢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阿婉尚有幾載可活……?」
「啪」地一響,楚蘅手中一卷書簡墜落至地,散了開來。
楚蘅卻連撿起竹簡都忘了。只瞪大了眼盯著昭婉之令人退卻的可怕面容,不可置信、不可理解,也全然看不起她。
楚地重鬼神,重祭祀,非常諱談生死,她怎麼能夠雲淡風輕地問出這樣的話來?!這簡直是在侮辱醫憂啊!太不吉利了!
「阿蘅,書簡落矣。」解憂和聲提醒。眉頭卻已經擰了
楚蘅此舉實在太不禮貌,若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也罷了,但從她學醫的那一日起。解憂就告知她不論面對怎樣的病患,都不可露出些微喜怒厭憎,她這次太過失態了——到底還是個貴族的嬌嬌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楚蘅听出了她聲音中壓制的不悅。手忙腳亂俯身拾了簡,輕咬了唇,縮在解憂身後怨毒地盯了昭婉之一眼,不過一個容貌盡毀的庶女,憑什麼得到她兄長和解憂的百般維護?!
「阿婉何時被傷?」解憂一手輕按在胸口,根據疤痕的顏色粗粗估計,大約也有十余年了,這傷應當是昭婉之極幼的時候受的——這女孩的命運和她自己仿佛。
昭婉之沉吟。想了一下,唇輕輕一彎。「十七載。」
已經十七年過去了,她瞎了眼楮,見不到自己是何可怖的模樣,但她耳力甚好,過去郢都貴女聚會時,常能听到人背後議論紛紛,說昭氏養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兒,仿佛依靠貶低她,她們就能更加尊貴。
相較那些背後極近尖酸刻薄的話語,昭婉之反而覺得楚蘅率真得可愛。
「阿婉三歲之年,隨族徙居壽春,途中遇盜,族人盡遭……」說到這里,她搖了搖頭,雙手掩面,不願再說。
昭桓握了她顫抖的手,嘆息,「阿婉乃族中支脈,途中遇盜,護衛不利,無人接應,舉族盡早賊子屠戮……待族中尋到之時,已三日過半,阿婉年幼,傷勢雖……然未傷及致命。」可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樣的傷,已是毀了她的一生,還不如死了好。
「桓兄長。」昭婉之側過身子,很認真地搖頭,聲音卻帶著猶豫和不肯定,「吾兄未死,吾兄當真未死……」
她那時昏迷在血泊之內,隱約听聞腳步聲,年長些以後,昭桓告知她,當初族人前往收殮尸體,卻是獨獨少了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她便認定,兄長是被人救走了。
她一直這樣認定,認定她終有一日會與兄長重逢,所以即便面貌可怖,四肢關節因重傷時冷雨侵襲,常年酸痛,她也頑強地活了下來。
轉眼已是十七年,死里逃生的兄長卻依然不知所蹤,楚國都已經亡了,她更不知道該去哪里尋覓兄長。
今次昭桓說九嶷有個極厲害的醫憂,帶她來診診病,臉上疤痕或許祛除不了,至少將身體養牢靠一點,其實她半點也沒指望,只是來散散心罷了。
想起臨行前昭桓語重心長的勸慰,昭婉之忍不住低了頭,眼眶微紅,黯然無光的眼中卻滾不出淚珠。
其實那些貴女嘲笑她也有道理,作為貴族的女孩子,若是不能為家族聯姻,那就什麼用處也沒有了,她相貌已毀,對于族中來說全沒用處,這些年昭桓卻待她如同嫡出的親妹,一力回護。
她終此一生,都無以為報。
解憂看了她一會兒,握住她枯瘦的手,和聲道︰「憂亦舉族為人屠戮,身被傷痕,永難磨滅,然時至今日,從未以此身為鬼物。」
她還活著,自然要像個人一樣好好活著,極盡光風霽月。
昭婉之霎了霎眼,生平第一次想要看看,同她說話的人究竟是何樣貌。
在楚蘅妒火中燒的目光中,解憂很快放了她的手,「憂有一方,或可愈阿婉病痛,然醫人先醫心,阿婉可明了?」
心魔不除,再好的藥下去也是枉然,昭婉之得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目標,而不是為了旁人苟活于世。
昭婉之沉吟了一會兒,重重點頭。
「桓公子,醫方稍後遣人送到。」解憂含笑起身,目送他們離開。
項梁以武人之禮抱個拳,目中滿是欽佩,昭家那丫頭活不活死不死的樣子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不想解憂一句話就能開解了她。
解憂報以謙遜一笑,回過身,楚蘅緊咬著唇,眼底一片紅,鼻尖也紅紅的,已是要委屈得哭了。
「阿蘅。」解憂一嘆,「以卿觀之,婉之此生,幸耶?不幸耶?」
「自是不幸之至。」楚蘅想也不想,月兌口而出。昭婉之最親的族人都死了,雖然得了身為昭氏嫡子的堂兄照顧,但她瞎了眼楮,頂著這樣一張猙獰可怖惡鬼一般的臉長大,有什麼幸運可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