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明燭天南

作者 ︰ 印溪

字字珠璣,落地錚錚然有聲。

發問的青年愣怔了一下,隨即向解憂拱了拱手,「醫所言鞭闢入里,小子如聞九天鶴鳴,果不負兄長所夸。」

「公子謬贊。」解憂側身避了避,不願受禮,她的年紀還沒那青年長,不敢讓他在跟前自稱「小子」。

茶湯泛起沸騰的水響,解憂這才擱下竹簡,被竹簡冰得發白的小手湊近火旁感受著暖意,待漸漸有了知覺後,才緩慢地提起陶壺,但手勁不夠,壺在手中還是不住地輕顫。

幽綠的茶湯傾入麥色陶碗,隨著她的顫抖不時濺起幾點水珠,落在她的衣衫上,暈開點點碎花。

景玄立起身,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繞到她身後,將她的手同壺一道握住,冷得像塊冰,真不知道這丫頭是怎麼搞的。

解憂一僵,因寒冷而麻木的手忽然像被火灼到了一般,差點下意識用力摔開。

不過,大庭廣眾之下,景玄的舉動不算太過,她自然也不能過分,定了定神,輕輕抿唇,「多謝冢子。」

好容易斟完茶湯,解憂長舒口氣,趁著眾人低頭飲茶,飛快地收拾了茶具,起身離開,向著窗下走去。

雖然恨不得一溜小跑,早些遠離了主座,但她不願失態,只得一步一頓,緩緩而行,窗外掠入的風拂起輕薄的衣袂,飛雲一般漫卷。

徐市身前放著個不大的酒壇,正斜倚著背後牆壁。半個葫蘆作瓢,一邊一口一口飲酒,一邊眯眼打量緩步而來的解憂。

這屋內雖籠著火。但抵不過外間天寒,她著單衣絲履,還是這麼虛弱的身體,不凍著才奇怪。

但除了她隱在袖內微顫的手外,毫無寒冷之態,每一步都悠然而瀟灑,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周圍的寒氣。

「呵。步步荊途。」徐市又灌了一口酒,醇郁的酒漿從嘴角滑下,打濕了衣襟。被窗外卷進的寒風一吹,一片冰涼,幾乎結了冰。

解憂已到了跟前,听後斂了斂眉。緩緩跽坐下來。闔眸自嘲,「憂沽名釣譽,自不如君房放浪形骸,灑月兌不羈,逍遙于天地山海之間。」

她有的選麼?埋骨山川的事情,她上輩子做過了,雖然沒嘗到半分逍遙的滋味。

但不論如何,這一生。她不想再虛度。那麼就要不惜所有代價,去爭取一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去謀如何叩擊得到天命?

徐市笑笑,他固然不喜歡解憂這般,但見她于名利道上百折不撓的勇氣,亦敬她重她。

「若有朝一日,市亦出山汲汲名利,當魚雁傳書,報之醫憂,以為吾子一笑。」

他現在還是個隱士,處于江湖之遠,荒草之間,名利這種東西,與他全無關系。

「一言為定。」解憂唇染淺笑,他不知道,他還不知道,自然會有這樣一天的,追求名利並不是他們的目的,而只是因為他們想要做成的事情,必須得以名利為基礎和輔佐。

徐市對于爽快的少女十分喜愛,手往背後一掃,不知從哪里變出了另一半葫蘆,遞與她,「天寒地凍,來,飲酒,飲酒。」

「君房,阿憂不可飲酒。」醫沉打破了進屋以來的沉默。

「兩位俱不飲,此瓢豈不寂寞?」徐市斜了斜眼,將瓢的大肚子擱在掌心,如撥司南的羅盤一般轉了一圈,忽地笑起來,「飲酒之人來矣!」

解憂順著勺柄望去,一人青衣漠漠,正往這里走來,立時沉了臉。

相夫陵怎麼總是這般陰魂不散?徐市隱士無蹤,去尋他的時候多半不是采藥就是行醫去了,今日好不容易遇上,她還打算仔細問問設下陣法的事情,相夫陵怎麼又來攪局了?

「擾諸位雅興。」相夫陵頗有禮節地作了一揖,無視解憂冰冷的面色,坐下來接過徐市手中的瓢,「久仰鬼谷君房之名,今日乃得一見,幸甚至矣。」

解憂低眸,不以為然地悄悄鼓了鼓腮幫,這話真是冠冕堂皇!

但誰都是戴著假面笑臉迎人,她自己也不例外,她厭惡相夫陵不過是看他不順眼,又不能真的站出來揭穿他。

原本想好的話被打斷,解憂郁悶地坐正身子,目光透過撐開的格窗眺望。

外間落雪不知何時停的,黃絮一般的雲晃開一角,漏出一絲晴光,遠處積雪的山峰在陽光下晶瑩發亮,似乎縈繞著一層光暈。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晴雪山光,仿佛要秉燭照徹長天,又似乎要照徹冥冥人心。

徐市也望向外間,目光中流露出無限向往,「瑞雪祥光,故曰山之巔,有仙人居。」

「君房何以慕仙鄉?」相夫陵搖頭,「豈其山之巔,水之淵,確有仙與龍?」

「仙鄉無凍餒征伐之患。」徐市說得毫不猶豫,揚手又灌下一口酒,在辛辣中才忍不住蹙了蹙眉頭,是真的有麼?他也不知道,不過這樣相信而已。

「子墨子雲,兼相愛、交相利,則天下亦可無凍餒征伐之患……至于今二百余年矣。」相夫陵難免帶了點譏諷,足足二百三十多年過去,這話依然是一個美麗的幻想罷了!甚至還比不過徐市那個尋仙的念頭有些盼頭。

什麼冠冕堂皇的兼愛非攻?當初父親終其一生行走于各國之間,換來的不過是冷眼和譏諷。柔和的言論永遠不會改變什麼,只有戰,用戈矛鐵甲闢出一條引向清平治世的道路,用血澆築出那個人人幻想的仙鄉。

難道他的想法有什麼不對?難道還有比這樣更好的方法?如果沒有,那就讓這個天下在鮮血中浸潤一遍,先破後立,劫後重生。

徐市「哈哈」一笑,似乎全然洞悉了他的想法。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什麼樣的想法沒有過,有了不同的選擇,只不過是因為所處的境地不同罷了,徐市暗暗點頭,師父這話,確實有道理。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徐市以瓢叩擊酒壇的壇口,和著節拍高聲念誦,「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余音錚錚,在重華岩下回蕩不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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