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二百二十一章 姍姍

作者 ︰ 印溪

(先別訂)

解憂在檗的陪同下,乖乖地回到了九嶷。

懷沙院仍是老樣子,高大的山玉蘭投下一帶暗綠色的陰影,將整座院子籠罩在清淡的花香中。

解憂端坐在廊下,半闔著眸子撫琴。

琴聲入楚商調,悲愴渺遠,似在哀悼。

少姬坐在一旁,正一心一意地裁衣扎花;越女則進進出出,不時端來茶水。

檗抱劍橫倚在一旁的高樹上,闔著眼,仔細地听著琴聲之下,四周各處的輕微聲響。

這樣悠閑平和的日子已經過了半月時間。

解憂沒有再起逃離的心思,每日過得很安穩,醫喜那里為她送來的藥,她辨過無礙後一律喝了,這半個月來,面色倒是好了不少。

檗抬了抬眼皮,這樣的日子太好,過久了,幾乎讓人忘了龐城那里仍處于+.++危機四伏之境,若沒有那些事……

解憂輕輕闔上眼,密密叢叢的長睫覆下來,篩出幾縷陽光,輕輕地顫。

她心里也正想著,若是沒有那些事……若景玄沒有下令射殺黃遙,若是他沒有處罰奎伯,或許她面對景玄時,也不會心中五味雜,彷徨無依。

現在躲開了他,倒是正合她的心意。

越女捧來了筆墨書簡,在書案的另一頭跪坐下來,細細鋪好。

解憂眯起眸子一笑,景玄為了穩住她,將藥經交給了她,任她抄錄。

這樣也好。待她抄完這部藥經之時,再想法子離開這里,也算不得太遲。

每日晨起撫琴後。她都會抄上一會兒,直到醫喜那里送藥過來。

今日也是如此。

解憂輕輕抖開一個尾音,小手一拂,理一理一側的琴穗,起身活動一下坐僵了的雙腿和腰背,才挪到了另一頭,專心抄錄起藥經。

越女細聲細氣地說上幾句話。匆匆告退,少姬仍倚在書案旁裁剪衣衫,廊下侍立著一溜婢女。個個垂著頭,一聲不吭。

安靜的院中,只有刻刀劃過竹片的「窸窣」聲不時響起。

墨用于書寫,寫錯了字時。便用刻刀刮去。這一習慣,一直延續至漢,直到紙被大量推廣開來,以刻刀修正錯字的做法才隨著竹簡木牘的記事法一道消失了。

抄了半日,解憂擱筆,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起眸子,恰好見檗從樹上躍下,一雙劍眉緊緊蹙著。窄眼里透出幾分不耐煩。

解憂偏了偏頭,支起一側面頰。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的側臉看。

她知道,檗听力異于常人,他突然躍下來,多半是听到了什麼動靜。

但也不見他緊張,而是這麼一副不耐煩且嫌棄的表情,實在有趣。

檗感受到身側灼灼的目光,心里雖不自在,但也奈何不了解憂什麼,只聳了聳眉,巋然不動,一本正經地稟告︰「夫人,有婢子至矣。」

來的少說也有七八人,步子拖沓而沉重,隱隱還能听到女子的哭聲,想來是哪里的婢子犯了什麼事情,被扭送來交給解憂處理。

解憂雖然平日于這些事情懶了些,但終究頂了個夫人的名頭,燕姞又不在九嶷,涉江院那里的婢子,如今名義上全歸解憂管著。

「婢子……?」解憂聞言意興闌珊,將筆墨推開一些,竹簡一卷,堆到案下,一氣呵成地做完這些,立刻懶洋洋地趴下了。

檗只覺自己眉心跳了跳,看看伏在案上的懶貓一般的少女,簡直不敢相信,方才利索地將書案整理好的少女,亦是解憂。

少姬習慣了安靜,對于面前發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手下不停,一會兒時間已刺出一只艷麗的朱鳥,尾羽飛揚,展翅欲飛。

半刻之後,果然七八人涌入了懷沙院。

走在前面的是梅姬和鄢妘,她們身後四個婢子,押著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一路哭哭啼啼,拖拖沓沓地進了院落。

解憂瞥了一眼,看到鄢妘,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日不愉快的經歷,扁了扁嘴,扭過頭。

「……」梅姬和鄢妘無言對望,這位年輕的夫人仍是老樣子啊……行事全沒一點禮節可言。

「何事?」檗攔住了兩人。

梅姬看似溫柔和順,骨子里卻不屈不撓,從容地向檗一禮,不卑不亢地答道︰「師檗,此女私離雪堂,燕姞不在,應由夫人發落。」

檗點了點頭,向旁才讓開一步,身後傳來解憂懶洋洋的聲音,「發落……?」

「正是。」梅姬垂首答。

「夫人……夫人……」那披頭散發的女子忽然掙月兌了身旁四個少女的拉扯,踉蹌地沖上前,跪倒在階下,額頭磕上了石階,鮮血直流。

鄢妘厲聲呵斥那四個少女,「快拉下去!」

解憂凝眉,她是不怕血的,也不知其他貴女是不是如此?但好歹她的身份擺在這里,這麼七八個人,當著自己的面鬧得雞飛狗跳,嘈雜不休,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禮了?

梅姬見解憂面色微變,忙上前躬了躬身,解釋道︰「夫人,此女……」

「放手。」解憂淡淡打算她,聲音雖然很輕,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力度。

一旁的婢子們一驚,怔怔放開手,鄢妘則暗暗一凜,想不到這少女看起來沒半分正經,一開口卻能有這樣的氣勢,幸好當初听從梅姬的話,沒有過分為難她。

那披頭散發的女子見解憂向著她,伏在階上泣不成聲,蜷縮起來的身子哆哆嗦嗦,「夫人……」

「抬頭。」解憂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擲在階下。

那女子一把抓過帕子,胡亂地抹去額上的血跡。這些動作做起來十分利索,似乎久居下等地位,才養成了這樣習慣畏縮。習慣低賤的性子。

解憂眸子微閃,那女子抬起了頭。

一張青白的鵝蛋臉呈現在她面前,那女子額角上破了皮,淡紅的血珠還在慢慢滲出,額角的頭發缺了一塊,似乎是因被強行拽下後損了頭皮,所以沒再生長;那女子臉上更是令人不忍一觀。

她鼻梁塌著。右眼渾濁,多半是盲了久矣,瘦得高聳的兩塊顴骨。將面上黥著的兩個墨字襯得極為顯眼。

解憂合了合眼,沒再往下打量。

那女子見解憂目光平和地打量著她,全沒往日見的鄙夷和仇恨,一排七歪八扭、還缺損了幾個的牙咬了咬干裂的唇。向著解憂拜倒下去。啞著聲哭,「夫人,妾、妾……妾實乃周王姬……乞夫人相救!」

「……!」解憂詫異地看著面前蜷縮成一團的女子,手一顫,撞翻了一卷竹簡。

檗眼疾手快,搶上前穩穩地接了,向解憂躬了躬身,才將竹簡放回案上。轉身時,忍不住奇怪地打量那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這女奴一看便知平日沒少受虐打。卻開口自稱周王姬,莫不是瘋了不成?

王指天子,周天子姬姓,所以他們的姊妹被尊稱為周王姬,現今距東西兩周覆滅也不過三十余年時間,短短數十年,曾經高貴的王姬應當不至淪落至此罷?

「王姬……」解憂恢復了淡然之態,沒說不信,反而好整以暇地抬眸,緩緩掃過梅姬和鄢妘,又掃過那四個少女,最後回轉身子,注視著剛听到聲響走入廊中,面色蒼白如紙的越女,輕輕一笑,「憂竟不知,吾家有昔日王姬為奴,何其幸甚也!」

越女一抖,解憂這笑,這話,太也人。

「妾、妾亦不知也……」越女跪了下去,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哭腔,「此為雪堂之婢,則……則應是燕姞……」

解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越女明明說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知道這是燕姞那里的人,當真好邏輯。

此時卻懶于同她計較什麼,畢竟她還記得,景玄是頗喜歡越女的,她不必為了這些小事為難越女,放柔了聲音,和聲安撫,「越女性溫良,素不見血,此奴容貌不美,越女觀之恐受驚嚇,不若暫退。」

「……」越女抿抿唇,按理說她一介奴婢,怎能先于夫人退下,但她也不想惹惱解憂,左右景玄從不計較她的禮節,也算有恃無恐,便溫順地應了,躬身退下。

那女子含著一包眼淚,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恍若鬼怪,卻不想解憂只是說她「容貌不美」而已。

「起來罷。」解憂看看那女子,輕嘆口氣,「至我身旁來。」

「夫人!」梅姬搶上前,連連擺手,「夫人不可,此奴患有瘋病!恐傷夫人貴體……」

「……憂乃醫者,于瘋病亦可一試。」解憂撢了撢鬢邊的碎發,神定氣閑,縴手從袖內取出針包,顫巍巍地拈起一根細細的長針,對光一晃,長針在日光下一顫一顫,看得梅姬等人心頭發涼。

梅姬不說話了,解憂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冢婦,年輕氣盛,又得景玄喜愛,就是撒起嬌來,一怒要了她和鄢妘的性命,景玄也不會有任何責怪的。

而且,面前這位年輕的夫人看著慵懶而溫和,骨子里頭只怕同那神秘的燕姞一樣,惹不起的。

梅姬斜眼乜了鄢妘,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一致決定,不去招惹解憂。

因此她們一齊躬身為禮,不管跟在後面的那四個又急又怕的婢子,轉身走了。

解憂抿抿唇,這兩個婦人果然識相。

抬眼掃向那四個侍婢,一句話還未說,竟將其中一個嚇得跌了下去。

檗聳了聳眉,解憂巧笑盈盈,透著冷意,而少姬仍舊溫和平靜地坐在一旁扎花,仿佛什麼也沒听見。

愈是這樣,四個婢子愈怕。

看丟了這個女奴,燕姞回來鐵定要責罰她們,可……可眼前……這位看似溫和的夫人顯然對這女奴很感興趣,若是惹惱了她……

兩頭做不了好人,真是叫人急得要哭。

偏偏這女奴是被劍衛捉回來的,不得不向解憂稟告。

「還不退下麼?」解憂轉過眸子,看著四人輕輕一笑,笑容如同和煦春風,這會兒卻只令她們四個徹骨生寒。

猶豫了片刻,四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眼前好過,哆哆嗦嗦地趴伏著行了一禮,忙不迭地逃離了懷沙院。

「此女何人?」解憂轉向檗。

檗擰了擰眉頭,將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搖頭,「冢子未嘗過問燕姞之事。」

燕姞在這九嶷,一向過得頗為自由,那雪堂,景玄也是從來不去的,自然不會去過問她那兒的奴僕。

「濫用私刑……而不過問?」解憂抿唇,黛眉一顫,「毫無道理。」

她燕姞又不是什麼王公貴冑,公侯卿相,有什麼資格對一個女子用黥刑?

檗默然了一會兒,轉身躍回樹上,落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夫人自可傳信龐城,告知冢子。」

解憂向著聲音的來處橫了一眼,不再理會檗,扭頭吩咐少姬︰「阿蕙取水來。」

少姬溫和地應了,這才放下手中的繡品,轉身去打水。

「夫人……」那女子看看解憂,年前的少女清雅淡泊,仿佛一縷山風,一泓清流,令人自慚形穢。

可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少女,竟以數言退去了鄢妘和梅姬,還有那幾個盛氣凌人的侍婢。

她覺得,解憂此舉,並不完全因為她有著夫人的身份,而是她……她的身上,帶有一種天生的傲氣,令人心折。

「姬身世經歷,可願相告?」解憂溫和地看著她,一點都沒將面前這女子比鬼還可怖的面容放在心上。

女子定了定神,向解憂細細述說自己的經歷。

她原是西周國的王姬,這西周不是後世所說的周平王東遷之前的西周,而是在戰國後期,位于雒陽,原西周王都上重建起來的西周。

西周比東周晚滅七年。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她還只有兩三歲年紀。

她隱約記得,父王和母夫人喚她「華」,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嬌艷柔弱。

可這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國就滅了。

她和幾個姐姐成了俘虜,被沒入奴籍,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那個叫燕姞的女人的手里。

燕姞時常縱容其他奴僕毆打虐待她和姐姐們,甚至用酷刑折磨她們,她身上的殘疾,便是在一次次折磨中留下的。

幾個姐姐不堪折磨陸續死去,而她卻一直活了下來,等待著有朝一日,向那惡毒如蛇蠍的女人復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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