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淡,殘陽如血,余暉傾灑,美不勝收,恰如宮後苑奼紫嫣紅。
只聞一陣歡聲笑語,盡是艷羨。
「紀莞姐姐,」都人滿眼笑意,雙手扶著紀莞,貼附在她耳邊,恭維道:「你說,陛下此刻召你去乾清宮會有何事啊?」
紀莞未答,只是紅光滿面,笑容愈發顯現,身邊簇擁了好些都人。
「這個時候過去還能有什麼事呀,莫不是傳她侍寢,我可听說,皇後娘娘懷有身孕,不能行.房,想是咱們陛下耐不住寂寞了,」另一都人掩面嬌笑。
「真不害臊,外頭可有人听著呢,」說話的這都人正為紀莞梳頭。
方才那都人聞她駁了自己的話,自然不甘心,又語道:「你懂什麼,這男人哪,就喜歡咱們這樣的,何況陛下正是年輕氣盛,只要莞妹妹稍稍使些手段,必能將陛下迷得神魂顛倒的,說不定還能封個貴妃當當呢,就像前朝那位萬貴妃。」
「莞兒生得好看,前些日子在宮後苑,我見著陛下看她的眼神,跟丟了魂兒似的,我就琢磨著,陛下呀,定是瞧上她了。」
「好了好了,」紀莞不屑一顧,站起身來又躬身對著鏡子捧了捧發髻,輕笑道:「你們就別奉承我了,我紀莞日後若能當上皇妃,定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言罷紀莞越過她們徑直推門走了出去,身後那一群都人見她走了,當即變了臉色,多以冷笑乜著她的背影。
再說紀莞到了乾清宮,卻並不受內監都人們的尊奉,獨有一個年紀稍長的都人領著她進了御書房。
「姑娘且在這兒等候片刻,陛下下了午朝便會過來。」
那都人說罷轉身正要離去,紀莞將她拉住,都人低頭看了眼紀莞扯著自己衣袖的手,紀莞頓了頓,方才領會她的意思,收回手略是生怯的問道:「我竟無需沐浴更衣麼?」
「沐浴更衣?」都人目中閃過一絲鄙夷,卻仍作笑盈盈的模樣,「這個奴婢便不清楚了,陛下倒未曾吩咐。」
話音方落,殿外便傳來內監都人們齊聲行禮的聲音,朱佑樘進了御書房時,紀莞與那都人亦是躬身行了個禮,「陛下萬福。」
朱佑樘蹙眉望著紀莞垂首的模樣,良久才道:「平身吧。」
紀莞直起身依舊低頭不語,朱佑樘側首瞧了眼都人,那都人立即會意,福了個身便退至門外。
朱佑樘走過紀莞身旁,坐至書桌案前,開口語道:「何時來的?」
「回陛下,奴婢方才至此不久,」比起那日遠遠見著張均便朗聲行禮的紀莞,今日的她倒是顯得羞怯不已。
朱佑樘抬眼瞧著她,「過來給朕研墨。」
紀莞適才走神,未想他會讓她研墨,听他一言,這才直愣愣的走去拿起墨錠,無比生疏的動作起來。
朱佑樘本是批閱著奏本,余光察覺她此舉,不免看了眼,目光隨即又轉回手中的奏本上,不經意問起,「你叫紀莞?」
「是。」
「你原本就是廣西猺人嗎?」。
「回陛下,」紀莞暗悻,朱佑樘果真還是問了這個,巧的是她早已準備如何應答,「奴婢祖上便是猺人,成化年間先帝派兵討伐猺民,奴婢隨家人四處逃亡,才遷至京城。」
朱佑樘眉心微攏,「那你是因何而進宮?」
紀莞目中毫無預兆的噙著淚花,「因父親死了,奴婢沒錢送葬,只好將自己賣進宮來。」
朱佑樘自然已听出了她言語中頗是哽咽,卻並未抬頭看她,只專注于奏本。
「奴婢叩見陛下金安。」
到了這個時辰,朱佑樘又听到了這熟悉的聲音,同樣的話語,他終于放下奏本,親自走去眉黛身前。
眉黛端著木托,見他走過來自是訝異,往日里都是她走去放到書桌案上的。
朱佑樘接過木托,輕語:「你退下吧。」
「是,」眉黛站起身,卻見朱佑樘轉身將木托擱在書桌案上,端起藥膳對紀莞道:「皇後的手藝,你嘗嘗。」
紀莞受寵若驚,久久回不過神,朱佑樘側首見眉黛出了去,方才放下藥膳,又坐下去翻著奏本。
只是此回批閱,卻是心神不寧。
南絮說的沒錯,他一向重情重義,唯獨對張均卻是薄情寡義,在他心里,張均是萬氏的爪牙,是奸詐狡猾之輩。
可在張均心中,他卻並非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他何嘗不想用心去愛她,只是他厭她,便再也無法去愛。
紀莞見他如此,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不過是想利用她來報復皇後!
可紀莞又豈會甘心,俯子欲對朱佑樘投懷送抱,卻是熱臉貼著冷**。
朱佑樘知她想做什麼,側首看著她淡然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紀莞心中再是不情願,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好去到西暖閣,獨自睡了一晚。
這日眉黛從外頭回來滿月復抑郁,忿忿不平,見張均正妝扮妥當,終于忍不住抱怨道:「娘娘,陛下這幾日每晚都召見那個紀莞,還留她歇在西暖閣,可是愈發助長了她的氣焰,前幾日奴婢去乾清宮,陛下竟讓她品嘗娘娘做的藥膳,奴婢看著實在是糟心,那可是娘娘……」
未等眉黛說完,南絮便剜了她一眼,張均面無表情,漠然道:「你們都退下吧。」
「是。」
南絮輕手輕腳的將門帶上,見眉黛無辜的喚她,便低聲責備道:「以後莫要在娘娘跟前提及陛下和紀莞。」
「還有,」南絮停了會兒,「乾清宮的藥膳無需你去送了。」
南絮方才說畢,緊閉的屋門忽然分開,只見張均臉色蒼白,無精打采,和聲道:「姑姑,我想見一個人。」
張均如松般佇立在絳雪軒菩提樹下,靜靜侯著,忽而听聞南絮輕語,「娘娘,他來了。」
不免有幾分忐忑,又聞那個人沉思言,「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心中又涼了幾分,什麼時候,他與她竟如此疏離了。
「許久不見,不知談大哥近來可還安好?」
「托娘娘鴻福,微臣一切安好。」
「令尊身子可是健朗如初?」張均在家中曾听聞談伯父因她與談大哥的事氣病了。
「家父身子一向健朗,勞娘娘費心了。」
張均長吁一口氣,終于轉身,凝著他板正的臉,「陪我走走吧。」
「談大哥何故會入朝為官?」
「朝廷銓選,選中了家父,只是家父年邁,欲要辭官,便舉薦了微臣,」談一鳳言語中頗是冷漠。
張均止步,側首問,「談大哥仕途還順暢麼?」
「有禮部侍郎沈大人庇佑,還算得意。」
「那便好,」張均回過身繼續朝前走去,南絮扶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
忽見紀莞在前頭長廊里指著捧臉盆的都人破口大罵,「你沒長眼楮啊!」
都人嚇得摔了臉盆,躬著腰唯唯諾諾道:「對不起對不起,紀娘子,我不知你在這兒。」
「依你說的,此事還是我的錯?」
「不不不,是我眼楮花了,是我的錯。」
「你既知錯了,還不快給我擦干淨了!」
張均徐徐走去,「得饒人處且饒人,紀姑娘如今平步青雲,莫忘了往日故人才好。」
紀莞循聲看來,見是張均,當即收住慍色,看來慌張不已,兩手緊緊捏在一起,似乎藏了什麼東西。
南絮扶著張均走去,紀莞這才欠身行禮,「奴婢見過皇後娘娘。」
張均伸手,紀莞抬眼佯作懵懂,張均道:「你手中是什麼,可否讓本宮瞧瞧?」
紀莞懼怕,松開手將書信遞去,張均與南絮見是密函,旋即了然。
這世上怎會有那樣巧的事,與紀淑妃長了一個模樣,又是同姓,偏偏還是一個地方出來的。
原來不過是旁人安插在宮里的線人罷了。
張均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人,而今又見談一鳳在旁,便未拆開細看,只將密函交還于她,冷面道:「此回暫且饒了你,你出宮去吧。」
紀莞自覺是死里逃生,不敢再作要求,拿過密函倉皇而走。
張均見她走了,便也回過身,卻見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站在假山後死死的盯著她看。
她微微楞住,卻也沒有過去詢問。
她對朱佑樘的這個四弟並無太多印象,之前唯一一次見他,是在先帝的靈堂上,那時的他,也是用這樣狠厲的眼神望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