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均讀畢容謝的信,便急著去往兔兒山赴約,南絮領旨已將馬車雇來,回頭復命時,張均正巧已出了坤寧宮。
張均正想與南絮登上馬車,不想卻見眉黛匆匆忙忙的跑出來,喚道一聲:「娘娘。」
听喚張均回首,略顯不悅,微微皺眉,頗是慍怒的斥道:「何時如此慌張!」
眉黛道:「清寧宮的乜姑姑來了,說太皇太後請娘娘過去一趟。」
「太皇太後?」張均蹙眉,側首看了一眼南絮,而後轉過身,這便回了坤寧宮,南絮見張均回去,便回頭與車夫道:「把馬車驅到景運門外頭侯著。」
車夫當即問道:「欸,殷掌事,咱們這是要從午門走?」
南絮未答,單只是冷眼瞧著他,車夫訕笑,吞吞吐吐道:「這午門……怕是不放行啊。」
「娘娘~要出宮,哪個不怕死的敢攔著!」
南絮說罷便隨張均一同去了清寧宮。
清寧宮內檀香四溢,一只暗褐色的孤影,單手扶額,側臥于軟榻上,那滄桑面容又顯雍容,她雙目微合,唇角輕揚,神色端祥,暖閣內卻是寂靜無聲,叫人深覺壓抑。
「臣妾給皇祖母請安,」張均入內見周太皇太後合目似是在小憩,便放低了聲,生怕驚擾了她。
周太皇太後既是吩咐了乜湄去傳喚張均,她又豈會趁著這之間的空子歇息。話音方落,她便悠悠然坐起身,抬眸望著張均。眼角略微垂下,露出和藹的笑,招手喚道:「過來坐,陪哀家談談心。」
「是,」張均微微福身作揖,隨後蓮步移至軟榻上坐下。
「哀家前些日子听皇帝說,皇後喜愛大紅袍?」周太皇太後依舊笑得慈祥。言語間似乎帶了幾分調侃。
張均自是微微一怔,隨即亦是與她回以一笑,接話道:「是。」
周太皇太後抬手提起執壺。往兩只茶盅里注了些許茶水,垂眼溫言道:「听皇帝說,皇後你自跟了他,便愈發精通茶藝之道了。哀家今日召你過來。便是邀你同哀家一起品茶。順帶咱們祖孫兩個再切磋切磋。」
張均訕訕一笑,道:「陛下那是變著法兒的自夸,皇祖母怎的也信了,如此一言,可是抬舉臣妾了。臣妾不過是對茶藝饒有興致罷了,怎說得上是精通,更是及不上皇祖母半分。」
周太皇太後听罷笑得闞然,只將茶盅推至張均身前。道:「這是今年崇安進貢來的大紅袍,采自武夷山天心岩九龍集壁上的第四棵樹。你先來嘗嘗。」
張均听喚垂眸望著杯中茶水,禁不住凝眉,杯中茶水尚不過三分淺,如何能品出味道來,可周太皇太後亦是精于茶道之人,她既是這般言語,恐怕是話里有話,也難保她不是想試探張均。
周太皇太後見張均皺眉,自然要發問,只如同戲弄一般,問道:「怎麼,你莫不是覺得,哀家煮的這茶,嗅著不夠香醇?」
「皇祖母又取笑臣妾了,」張均抬眸,笑道:「皇祖母泡的茶,嗅著自是香醇,只是,想來臣妾這品茶的功夫尚有不足,今日怕是品不出這茶中玄妙之處了。」
「茗茶在于心,你可是心中有雜念?」周太皇太後倒沒有因此作罷,反倒是窮追不舍。
張均自然免不了有些許怔然,老太太今日這般古怪,也不知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依皇祖母所言,恐怕確是臣妾心思還不夠沉靜,是以這茶,臣妾也斷斷品不出個所以然,倒是辜負了皇祖母一番心意,臣妾該罰。」
周太皇太後聞言揚唇侃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哪,別整日里把該死該罰什麼的都掛在嘴邊,要知道,你們若是到了哀家這個年紀,想好好兒活著還是件難事兒,所以啊,趁著這會兒還年輕,得多說些好听的,別總說些什麼該死該罰的。」
「是,」張均自也是附和著訕笑,道:「臣妾謹記皇祖母教誨。」
張均原以為打個岔,周太皇太後便能忘記方才品茶一事,誰想她仍是笑得憨憨,言道:「不過這茶,你今日可定要品出個道理來。」
這周太皇太後一而再,再而三的發問,張均幾番執拗不過,便只好坦然面對,亦笑道:「那,不知皇祖母,要臣妾如何品?」
「你既是喜愛大紅袍,想必也是有些才識,你可知,這茶的來歷?」周太皇太後笑意不減。
「臣妾孤陋寡聞,對于這茶的來歷,只是略知一二,實在羞于班門弄斧。」
周太皇太後卻道:「既有才識,便不能埋沒,你且說來听听。」
張均垂首,言道:「太祖洪武十八年,丁顯尚是舉人,他進京趕考,途經武夷山時突發痢疾,原本以為無藥可醫,恐怕要拋尸于荒郊野嶺,不巧遇上天心永樂禪寺的方丈出手相救,方丈只取了茶葉煮與他飲用,至此,他的痢疾便是不藥而愈。」
「後來,丁顯高中進士,回程途中前去永樂寺拜謝方丈,得知茶葉出處時,便將蟒袍繞茶樹三圈,故而此茶,得以‘大紅袍’之名,」張均眉目含笑,對上太皇太後略帶污濁的眸子,繼而又道:「皇祖母,不知臣妾說的,可對否!」
周太皇太後亦拂手而笑,道:「皇後果真是聰慧,比起當年的哀家,可是略勝一籌。」
張均自需謙恭,答道:「不敢當,在皇祖母跟前,臣妾這般不過是耍些小聰明罷了,叫皇祖母見笑了。」
「那時適逢孝慈皇後久病不愈,百醫無效。丁顯听聞此事,便獻此茶,孝慈皇後因而得以痢疾漸愈。太祖大喜,賜紅袍一件,命丁顯前往九龍窠披在茶樹上以示聖恩。自此以後,武夷岩茶大紅袍便成了咱們皇家御用貢茶,盛名亦是遠播。永樂禪寺修正果,洪武賜予大紅裳。半壁江山無人送,九龍窠岩君來嘗。」周太皇太後接著講道。
張均待周太皇太後說罷,便接話道:「皇祖母,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太皇太後微微一愣,道:「你說。」
「皇祖母方才所言,早在古籍上確是有些許記載。不過,依臣妾愚見。古籍所載。恐怕尚有紕漏之處。據古籍記載,丁顯是在洪武十八年獻茶,為孝慈皇後治病,可孝慈皇後,早在洪武十五年就已仙逝,如此想來,這個傳說,想來還是不可信的。」
周太皇太後听言不住的頷首。作滿意之狀,「皇後的心思果真是細膩。不過,處事可就有些馬虎了。這些都是題外話,今日哀家召你來,並非只為品茶,想來你也料出了些許。」
「皇祖母教訓的是,臣妾日後處事,定會注意著些,」張均方才明白,原來今日周太皇太後召她前來,是為責備她。
昨兒晚上瑾瑜的身份方才被南絮發現,今日太皇太後便召她過來這般訓責,若不是為了瑾瑜之事,張均還真想不出旁的緣由。
周太皇太後一番慈笑,將自己身前四分滿的茶水倒入張均杯中,似有深意的言道:「方才要你品茶,而杯中的茶水,卻是只有三分滿,你可知,哀家的用意?」
「臣妾愚昧,不明所以。」
「三分滿的茶水自是品不出個所以然,哀家這四分滿的,亦是品不出其甘醇,可若是哀家將這兩杯茶水注入一只杯中,那結果,可是截然不同。你身為六宮之首,理應處理好宮中大小事務,而今宮中人心渙散,爭斗不休,好不景氣,你該做的,就是叫她們如這茶水一般,靠攏團結。這樣說,你能明白哀家的意思?」周太皇太後冷下臉,嚴肅不再如初般和善。
憑張均這便聰慧,自然已明了,周太皇太後所指,無非就是王太後一事。
看來瑾瑜的動作倒是迅速。
「哀家今日點到為止,望你好自為之,莫要走上萬氏的路。」
「是,」張均倒不曾驚懼,仍舊從容淡定,周太皇太後道:「你退下吧。」
張均站起身,垂首允道:「臣妾告退。」
說來張均本該就此退下,也得了個自在,可她偏偏就是不甘心,抬眼望著周太皇太後,略藏凶光,冷冷道:「也望皇祖母,好自為之。」
張均言畢便轉身徑直出了清寧宮。想當年先帝在位時,周太皇太後尚是太後,萬貴妃恃寵生嬌,非但不把中宮放在眼里,就連待她,也極是不敬。是以她對于妃嬪僭越禮數一事,總是記恨,照理說,這周太皇太後听張均此言,本應是大發雷霆,可她卻是性情平和,毫無怒意,確是怪哉。
「你說,皇後會用什麼法子除了瑾瑜?」周太皇太後凝著張均漸行漸遠的身影。
乜湄側首看了她一眼,而後亦如她一般望著張均,道:「依奴婢之見,瑾瑜恐怕還得多活幾日。」
周太皇太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長嘆道:「瑾瑜不死,哀家這心里頭就不得舒坦。」
待出了清寧宮好遠,南絮方才道:「娘娘,瑾瑜怕是久留不得了。」
張均面色頗是淡然,只道:「再留她幾日,眼下動手,恐怕打草驚蛇。」
兔兒山春景如畫,草木郁郁蔥蔥。
「你要我陪你到這兒來做什麼?」談一鳳目不斜視,站在山崖邊上,遠眺天邊。
容謝側首,與他笑得溫婉淡然,而後回頭,道:「散心。」
談一鳳听言未語,靜靜的站在她身側,僅是一笑而過。
容謝未听得他言語,神色自是有些許黯然,微風輕輕拂過耳邊,徒留一場寂靜,良久之後,容謝終才問道:「談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像一個傻子?」
听容謝此言,談一鳳仍是如初淡淡一笑,只道:「你喜歡便好。」
容謝笑得極是苦澀,低垂眼簾,似是要掩飾住目中的哀怨,而後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繼而又抬眼遠眺,強顏歡笑問道:「談大哥,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四個在城外西郊的小山丘上放風箏的情景麼?」
「記得,」談一鳳絲毫不停頓的答了話,可卻言盡于此,不再言語。
容謝長吁,道:「當年的小山丘已經不在了,我們四個,也都分道揚鑣。均姐姐與伯堅雖有婚約,可她從來都視伯堅為弟弟,她曾與我說,倘若日後她與伯堅的婚事再無扭轉的局面,那她便隨你離開張家,天大地大,四海為家。可她到最後沒有和伯堅成婚,也沒有隨你私奔。」
「均姐姐的性子一向執拗,她說過不會嫁給伯堅,便一定不會嫁給他。你走之後,她一直都在等你,等你騎著高頭大馬,聘來八抬大轎去娶她,可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你。伯堅突然重病纏身,孫家要她嫁去沖喜,張家不願吃虧,只好將她送進宮,」容謝言至此冷笑一聲,道:「說來也巧,偏偏均姐姐進宮後,伯堅的病便莫名其妙的痊愈了。談大哥,你說,均姐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母儀天下?」
談一鳳不語,面容僵硬,容謝又道:「你知道麼,其實當年,我多希望,均姐姐就此認命,嫁給伯堅,我就是自私,我就是一心想要拆散你們,可我不敢。」
容謝方才說罷,談一鳳便已禁不住,這便轉過身欲要離去,容謝卻是一把將他抱住,偏過頭貼在他背後,不知不覺就已是哭得梨花帶雨,只道:「談大哥,你為何也是那樣執拗。」
談一鳳眉心緊緊擰成一團,也未曾將她推開,頓了許久終才淡淡道:「我沒有心。」
容謝听此微是怔忡,談一鳳這才抬手將她推開,將她拉至身前。容謝走至他跟前,伸出手正想放上他心口,恍然間卻見不遠處竄出一只黑影,只見一人通身著黑衣,連臉上都蒙著黑布。
彼時容謝見他手中舉著劍,于是一語不發旋即拉著談一鳳轉過身,心甘情願為他擋了那一劍。
那黑衣男子見勢一驚,連忙將劍抽回,可容謝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黑衣男子想是心存歉疚,便沒有當即離開,只是怔怔立于此,只見談一鳳抱著容謝,口中一聲又一聲的呢喃:「謝兒……謝兒……」
「我們都沒有心,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容謝說話聲極低,恐怕也僅有談一鳳一人能听到,她顫著手,緩緩抬起,似是要去觸踫談一鳳心口,可她終于還是沒能踫到他,也僅是那一指的距離罷了。
黑衣男子見容謝再沒了氣息,方才轉身欲要離去,豈知他轉過身便見張均站在不遠處,他因此便是一驚。
張均亦是遠遠的望著他,目中透著寒意,那雙眼楮,她是認得的。
黑衣男子與張均相視良久之後,才越過她,徑直下了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