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得知這婦人的身份,頓時恍然,這畫原是安喜宮的,如今卻在她手中,結果自是顯而易見。
想至此,張均微微側目,瞧著眉黛,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眉黛應道一聲,便示意殿內一眾都人退下,瑾瑜倒是仍與南絮一同留在殿中,張均也不避諱她,自宮里頭傳出太子並非張均嫡出一事,張均平日里多是疑心眉黛,至少,在瑾瑜眼中是這樣的。
張均見靈姝尚在,便起身蓮步悠然近前,佯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拿起畫軸,仔細端詳了一番,而後隨意侃笑道:「原來本宮十六歲時長了這副模樣。」
靈姝听言笑得歡喜,卻也未出聲,張均目不轉楮,仍望著畫中的自己,漫不經心的問道:「靈姝,你說,是十六歲的我好看,還是如今的我好看?」
張均問這個,自然是話里謝埃?殞?掛膊皇怯薇恐?耍??滄髁艘環?悸牽?鸕窺「堂姐十六歲時清秀端莊,略顯稚女敕,如今美艷月兌俗,雍容嫵媚,當是如今的好看。」
「是麼?」張均听罷溫婉一笑,只是眉目中閃過一絲不悅,靈姝接話道:「姝兒豈會騙堂姐。」
張均抬眸看了眼靈姝,而後拿起畫軸兩端,小心翼翼的將畫合上,動作間慢悠悠的語道:「你先回去吧。」
靈姝微微一怔,頓了頓又道:「堂姐,那劉姑姑呢?」
「一個下人。你緊張什麼,」張均說話間又瞧了眼那婦人,隨即似調侃一般。與靈姝道:「晚些時候,我差人送她回去。」
靈姝拒不得,便只好頷首應是,隨即離去,張均側首眼見著靈姝出了坤寧宮,不禁冷笑一聲,回頭走至婦人身前。一如起先那般隨意,問道:「你覺得呢?」
婦人不假思索,道:「娘娘十六歲時清秀端莊。略顯稚女敕,如今美艷月兌俗,雍容嫵媚,當是如今的更好看。」
張均听罷不甚歡喜。比起對于靈姝方才所言。竟不再僵硬。
這婦人與靈姝所言,並無多少不同,仔細听來,也僅是那一字之差罷了。
若靈姝方才也加上這個‘更’字,她必定也能見著張均的笑容的。
張均舉步坐下,望著仍舊低著頭的婦人,似冷嘲熱諷又似夸贊的言道:「生得一張巧嘴,果真會說話。怪不得討了舊主的歡喜,不過說來真是可惜了。靈姝最听不得旁人阿諛獻媚。」
婦人不敢言語,只將頭壓得更低,張均冷冷一笑,道:「說吧,這畫是哪兒來的?」
「是……是奴婢,撿來的,」婦人吞吞吐吐答。
「撿來的?」張均佯作若無其事。
「是,」婦人說罷不忘強調一遍,「撿來的。」
張均端起茶盅,垂眸微微抿了口,而後道:「可是從安喜宮撿來的?」
「劉娘子,」張均喚道這聲劉娘子時方才抬眼朝婦人望去,那眼眸含笑,只是笑得不太真實,更算不上和善。
婦人听及‘劉娘子’三字,當下便是一驚,心中膽顫不定,面色驚懼不已,張均扯動唇角,側首放下手中茶盅,道:「本宮很好奇,你每天戴著人皮面具生活,不累麼?」
听張均此言,那婦人終于抬起頭,又別過臉去,抬手自臉上撕下一張人皮,露出一張劉娘子的臉來。
張均見勢笑得淡然,伸出右手豎在眼前,歡喜的看了看,而後又稍稍放低,伸來左手,以拇指與食指捻起好看的丹蔻甲輕輕撥弄著,淡淡道:「現在可以告訴本宮,你藏著這幅畫,到底是何意了吧?」
劉娘子神色倒是坦然,只道:「並非奴婢想藏,只是當年出宮之時,誤將娘娘的畫收了去,是以一直都留在身邊。」
張均冷笑,道:「原來是誤會。」
劉娘子微微垂首,應道:「是。」
張均卻是慍怒,陡然拂袖將方才的茶盅擲下地,落了一地的碎瓷,只听得張均斥道:「你以為本宮會相信你嗎!」
殿內靜得令人心驚膽戰,瑾瑜已屏息,她本就不放心這劉娘子。劉娘子倒不曾為之驚懼,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從容鎮定。
見劉娘子垂眸不語,張均亦稍微定下心來,她今日經在張家一事,原本便極是不悅,加之靈姝前來找事,她便更是鬧心。
「當初燕綏暗地里把這幅畫送去安喜宮,是做何用的?」張均的語氣這才見好。
劉娘子道:「是為調查娘娘。」
張均禁不住冷噗,道:「調查本宮?」
「是,」劉娘子一一如實講道:「當年娘娘進宮選妃,到玄武門時,因為來遲,原本不應放行,可衛公公卻破例將娘娘放進來。那時萬貴妃便已看在眼中,因疑心娘娘恐怕背後有靠山,便召衛公公前去問話,衛公公只說娘娘是興濟人,並無旁的身份。可奴婢查出娘娘的姑父,是當時的禮部侍郎高祿,又查出娘娘原本是山西清徐人。」
「萬貴妃吩咐奴婢無論如何都要查出娘娘的底細,因為當時欽天監奏稟先帝,說後星照在運河東南,即滄州、興濟一帶,而山西清徐又流傳‘騎龍抱鳳’之言,萬貴妃本想此事自相矛盾,不足為信,偏偏娘娘出現了。那時李孜省又言,‘懸壺濟世之女,必母儀天下’,萬貴妃唯恐此事不實,便命燕綏搜查娘娘的東西,誰想娘娘竟隨身帶著銀針,萬貴妃為此心驚膽戰,唯恐娘娘是她的克星,便一心想要除掉娘娘。」
「娘娘進宮那日,萬貴妃便覺得你眼熟。後來得知娘娘的母親喚作金扶,便吩咐燕綏將娘娘的畫像送去,又召了幾個宮里的老人前去問話。萬貴妃問她們可認得金扶。她們都道不認得,唯獨一個黎老老面露難色,娘娘覺得事有蹊蹺,便叫她認畫,她看了許久,卻道不識,萬貴妃因而心生狐疑。另外幾個老都人說畫上的女子是已故郕王的妃子李氏,萬貴妃因此懷疑娘娘是郕王之女,後來……」
張均听至此不由得大驚。連忙出聲打斷,「你說什麼!郕王?這怎麼可能!郕王天順元年便已駕崩,那時母親尚不過幾歲而已!」
劉娘子繼而又道:「是,萬貴妃也曾想到這個。可娘娘與李氏確實是一個模子里畫出來的。娘娘即便不是郕王的血脈,那也是李氏所出。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召幾個老人前來問話,到時一問便知奴婢所言非虛,又或者,娘娘的母親金扶,便是李氏。」
「李氏……」張均記起當初她還是太子妃之時,萬貴妃便幾次三番同她說起她與母親舊年的交情。那時她還不信,原來還有這回事。可她轉念一想,母親出身名門,與父親乃是指月復為婚,又怎會與郕王扯上關系。況且她也說了,郕王死時,母親不過六歲。
可劉娘子這副模樣,看來又不像是假的,想來倘若不是母親的身份有假,那便是她的生母另有其人!
自小到大,父親一向不喜她,難道……
張均凝眉不語,思慮良久,終于以略帶試探的口氣問道:「你口中的李氏,是誰……她可有姓名?」
「李惜兒,」劉娘子一字一句說得極是清楚。
張均聞知那李氏是李惜兒,當即生了怒意,拍案而起,拂袖指著劉娘子,斥道:「一派胡言!李惜兒尚在冷宮,她豈會是本宮的母親!」
劉娘子仍秉持初衷,道:「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屬實,斷不會有假!」
「夠了!休要胡言亂語!」張均側過身,不再看她,冷冷道:「你走吧!」
劉娘子站起身,轉身走了一步,而後忽然回身,莫名其妙的說道:「娘娘,你應提防的不是奴婢,而是你身邊的人。」
听劉娘子此言,瑾瑜不免張皇,垂下眼簾,以掩飾眼神飄忽不定,南絮暗暗側目,瞧了她一眼。
張均仍不看她,只道:「多謝劉姑姑提醒,本宮知道應提防誰。」
劉娘子已離去,張均知她所指是瑾瑜,便有意不去看她,南絮移步近前,喚道:「娘娘。」
張均怒意未平,只道:「污言穢語,不必理會。」
還未及張均平靜下來,眉黛忽又進來,稟道:「娘娘,壽寧侯來了。」
張均抬眼已見張巒急匆匆進了殿,免不了一愣,她方才從張府回宮,不想張巒竟緊跟著進宮了。
且說張巒瞧見這一地的碎瓷,不免有些吃驚,張均見他如此,便側目示意瑾瑜,瑾瑜自也是緊接著出去尋來掃把,將其掃去。
張均定了定心,道:「父親坐吧。」
言罷張巒並未順勢坐下,反而是道:「兒,我此回進宮找你,是想向你打听一個人。」
張均抬眼,問道:「誰?」
「李惜兒。」
「李惜兒……」又听聞一聲李惜兒,這回張均不再是慍怒,原本已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又緊跟著起伏不定。
張均掩住面色驚詫,從容道:「父親打听她做什麼?」
「兒知道她在哪兒!」張巒卻是驚喜不已。
「知道,」張均淡淡道。
張巒訕訕一笑,道:「不瞞你說,這位李娘娘,與你李姨娘,可是頗有淵源。」
聞言張均愈發怔忡,只是仍面無表情,問道:「什麼淵源?」
張巒左右掃了眼,道:「她們是姊妹。」
「姊妹……」
張均起先听及他言道李惜兒時便已猜到了些許,只是總不願听張巒繼續說下去,可她萬般躲避,張巒卻還是說了。
若說李姨娘與那李惜兒是姊妹,那一切矛盾便都迎刃而解。
劉娘子始終說張均的母親是李惜兒,如今想來,無非就是偷龍轉鳳,審言是金扶所出,而李氏,才是張均的生母。
可張均仍想做垂死掙扎,問道:「是嫡親的麼?」
「是,」張巒不忘強調一遍,欣喜點頭,道:「是嫡親的。」
長陽宮與幾年前並無多大的不同,光只是長了不少雜草,想是因如今尚在春季的緣故。
張均帶著張巒進了殿時,見的是李惜兒盤腿坐在軟榻上,而黎老老,侍立在一旁。
黎老老見她們幾人進來,便側首同李惜兒低聲道:「是皇後和壽寧侯。」
李惜兒頷首應了聲。
張巒站定,回首看著張均,並不言語,張均自知他此舉是何意,便也一聲不吭的帶上門出了去。
可張均心中有惑,豈會心甘情願離去,她本已走出檐下,忽的又停步,回首看了眼,便回頭走去,站在門外探听。
黎老老走去抽出椅子,示意張巒坐下,李惜兒問道:「你為何要把兒送進宮?」
「兒……」張巒誤以為李惜兒所問指的是他送進宮為何是兒,而非審言,于是訕笑道:「審言早已走了。」
李惜兒笑道:「我不是問你這個。」
未听得張巒答話,李惜兒便道:「玄妹恨透宮中生活,她不希望兒進宮,你難道不知?」
張巒听罷怔怔,想是稀里糊涂,听得一頭霧水,黎老老道:「姑娘與二小姐眉眼間神韻極是相像,侯爺難道從不曾懷疑過?」
听此張巒愈發詫然,極不置信的問道:「你的意思……兒是玄妹所出?!」
黎老老並未直接答話,只憶道:「當年二小姐與大夫人同日臨盆,大夫人因嫉生很,唯恐二小姐生下男嬰,日後不保正室地位,于是命人送來墮胎藥,致使二小姐難產。二小姐生下姑娘,自知命不久矣,生怕她走了以後,姑娘將受虐待,那時恰巧大夫人也生下女嬰,她便吩咐奴婢將兩個孩子調換。神不知鬼不覺,讓大夫人給她養孩子,而大夫人自己的孩子卻受苦,她也了了私恨。」
「姑娘乃是騎龍抱鳳而生,此一事二小姐當年懷孕之時,也曾多次夢到過,可二小姐深知宮中險惡,萬般不願姑娘踏入後.庭,是以多番暗示,誰想陰差陽錯,姑娘還是進宮了,」黎老老說至此,不禁輕嘆一聲,繼而又道:「此事並非無憑無據,姑娘右臉頰上的那顆淚痣,便是二小姐親手點的。」
听到此處,張均竟也糊涂,抬手捂著右臉頰,又以食指輕撫那顆淚痣,似乎不願相信此一說。
可淚痣就在臉上,她與李氏姐妹容貌相像也是真的,此事便也容不得她不信。
南絮跟在她身後,這一切自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伺候張均這麼多年,自知她臉頰上有顆淚痣,可此回听言也不禁暗暗看了眼。
張均不願听下去,長長的吸了口氣,默道:「走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