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久,酒宴方畢,眾賓漸漸散去,因外頭已是黑燈瞎火,張均便特意吩咐了宮里的侍衛護送諸位公子小姐回家,也算是盡了東道主之儀。
而接下來,便是與樊良算賬的時候了。
且說張均自宮後苑回坤寧宮這一路,與樊良豈會消停,起先便听聞張均冷冷訓斥,只道:「你方才差點誤了事!」
樊良本只是一時情急,他也不曾想要當眾對朱祐杬下手,只是因瑾瑜的死,對朱祐杬滿月復怨憎,哪知沒忍得住這毛躁的性子,當下便沖去了。
他受了張均的教訓,卻也是不甘,理直氣壯道:「他是凶手!」
「是凶手又如何!」張均當即停住步子,轉身面朝著他,樊良亦停了腳,只是未轉身,低垂著眼簾,只听張均責備。
「你以為本宮事先不知道嗎!」張均話音蝵~綽洌??夾?唇踴埃?喑獾窺「你既然早就知道他是凶手,為什麼不告訴我!」
張均見樊良如此,不免微微一愣,想她自當了皇後起,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同她說話,就是朱佑樘,待她也是和和氣氣的。
樊良是個直性子,素來直爽,有事說事,口無遮攔,鮮少有扭捏的時候,如今因這一肚子的火氣,竟被沖昏了頭。
張均卻是被樊良這一沖,弄得平靜下來,心平氣和道:「告訴你干什麼,難道讓你去殺了他?」
樊良听言怔怔不語。張均繼而又道:「你方才那般莽撞,可曾想過後果,你可知刺殺皇親貴冑是要株連九族的!到時本宮也保不了你!」
見樊良不知所措。張均忽變得嚴肅起來,問道:「樊良,為了一個女人,毀掉自己的大好前程,你覺得值麼?」
樊良默然,張均道:「如果你覺得值,那你現在就去殺了興王。本宮絕不攔你。」
說來樊良到底不是痴情種子,女人與前程之間,他終究是選擇了後者。
也是。這天下,豈會有人甘願為一個女人放棄自己所有。
至于朱佑樘,若叫他從張均與這天下之間選一個,想必他也是要後者吧。
「那就任由他逍遙法外嗎?」。樊良現下語出鎮定異常。「何況殷姑姑被嫁禍下獄。娘娘也不打算救她?」
「姑姑頂罪實屬無奈之舉,」張均言語間轉過身,踱步在樊良面前,皺眉語道:「瑾瑜被殺之事看來雖小,可背後牽扯的事卻不容小覷,昨日陛下在乾清宮審案時,你不在場,是以不知前因後果。此事說來話長。並非三言兩語便能解釋清楚的。」
樊良听言,心中之惑卻是愈發的多。問道:「那殷姑姑為何要頂罪?」
「並非她有心頂罪,而是凶手有意嫁禍她,她若不做替罪羊,恐怕遭殃的,」張均言至此停步,從容道:「便是本宮。」
「怎麼說!」樊良略顯激動。
「宮中有傳言,」張均仍舊踱步,「說太子並非本宮嫡出,而是安和夫人所生。因瑾瑜是本宮的心月復,興王殺她,是為嫁禍本宮殺人滅口。」
「安和夫人是誰?」
張均追封娉婷為安和夫人之時,樊良尚在蘄州,是以不知此事。
「安和夫人是李朝明淑公主給陛下進獻的舞伎,你想倘若旁人知道太子是李朝人所出,他還能做太子嗎!」
樊良恍然大悟,驚道:「興王想爭儲!」
方及樊良言罷,身側不遠的花叢里忽的傳來一陣聲響,樊良喝了聲「誰」,而後只見一只人影匆匆跑開,樊良拔腿正想追去,張均卻道:「不必追了!」
這個時候窺听她們講話的,除了朱祐杬還能是誰!
朱佑樘早在一個時辰前便已到了坤寧宮,待張均回來時,他已坐在床榻上,手中捧著《孫子兵法》,雙眼卻已緊緊合上。
張均進了暖閣,原不知他已在此歇下,是以沒有輕手輕腳,待見到他時,他听得了細小的動靜,已恍恍惚惚的醒來,望著她,露出極是暖人的一笑,小聲道:「兒回來啦。」
見自己將朱佑樘吵醒,張均略是不好意思,訕笑道:「陛下,可是臣妾將你吵醒了?」
朱佑樘會心一笑,道:「不怪你,是我睡得淺。」
張均走過去隨手接過他手中的書,看了眼,而後溫婉笑道:「陛下既是乏了,為何不先行歇息,這般坐著可不舒服。」
「兒沒回來,我睡不著,得抱著兒睡才會舒服。」
張均听言笑得略顯嬌羞,嗔怪道:「陛下又取笑臣妾了。」
朱佑樘擁起被褥,道:「你過來。」
見朱佑樘示意她過去歇息,張均卻是轉身走去妝台前,只道:「臣妾還未洗漱。」
說著,便坐下抬手一樣一樣的卸下頭上的發飾,朱佑樘道:「何不喚眉黛過來伺候著?」
張均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頓,淡然道:「眉黛手生,總會弄疼臣妾。」
朱佑樘自知她所言喻指南絮不在,亦是暗暗輕嘆了聲,而後掀起被褥,下榻走至她身後,握住她舉過頭頂的手,緩緩放下去,道:「我來吧。」
張均待朱佑樘收回手,她亦是微微抬了抬手,欲要自己卸下頭飾,可在鏡中見了朱佑樘垂下眸子,極是認真的模樣,便也作罷。
「今日的酒宴辦得如何?」
「倒是盡興,」張均想起蔣寧安,便又不由自主的提起,道:「只是來了個眼生之人,不請自來,還不懂規矩。」
朱佑樘來了興致,「哦?還有這回事。是哪家的公子,竟連皇宮也敢亂闖。」
張均道:「是中城兵馬指揮使蔣的千金,蔣寧安。」
「蔣?」朱佑樘似乎有幾分狐疑。道:「這蔣無權無勢,是怎麼把他女兒送進宮的。」
張均听及無權無勢,便禁不住反駁,只道:「他與老四交好,他沒那本事,老四可有。」
朱佑樘微微點頭,張均道:「陛下。臣妾今日見那位蔣小姐對老四似乎有情,便試了一試,假若他們二人情投意合。陛下可願賜婚?」
「老四若是喜歡,那便賜婚了,正巧他也到了年紀。」
張均听罷心底暗暗思慮,如今朱祐杬有心爭儲。必定要事先在朝中拉攏勢利。日後若是爭起來,也好有人站在他那邊,今日她這般暗示蔣是朱祐杬的人,倘若以後蔣為朱祐杬說話,朱佑樘自也會有所防備。
只是朱佑樘願意賜婚,這豈不是明擺著要將蔣推給朱祐杬!
也好,這蔣雖是兵馬指揮使,卻也僅是有權操練兵馬罷了。歸根結底,他還沒那本事能夠憑借一己之力調動那幾分兵力。
朱祐杬倒是為自己鋪好了後路。倘若爭儲失敗,便舉兵造反。
「好了,」朱佑樘說著,張均一頭烏發已梳順,張均就勢站起身,轉身便要朝床榻上走去,朱佑樘連忙將她拉住,道:「誒誒誒,上哪兒去啊?」
張均被他拉住,便也順著他,回身道:「陛下不是乏了?怎麼還有精神?」
「自然有精神,」朱佑樘一手拉著張均不放,一手托著張均後腦勺,垂眼露出一絲笑,道:「一見著兒便來精神。」
「臣妾可沒精神,」張均垂首嬌羞。
「朕待會兒就讓你來精神,」朱佑樘垂首,吻上張均額頭,張均便也順勢仰面,任由他自額上一路吻至唇邊。
張均方才迎合朱佑樘開了口,他卻陡然抬起頭,垂下眼簾望著張均,極是認真嚴肅的問道:「兒,我和南絮,哪個重要?」
听言張均一愣,道:「陛下竟連南絮姑姑的醋也吃。」
「你說呀,我和她到底哪個更重要?」朱佑樘竟撒起嬌來。
「都重要,」張均白了他一眼,哪知他並不罷休,追問道:「二選一。」
張均卻道:「沒法選。」
「兒,」朱佑樘听不得結果自是不願不買賬。
張均拗不過他,便思慮了一番,道:「于臣妾而言,若陛下是天,那姑姑便是地,天與地並存,缺一不可。」
朱佑樘聞言未語,只是望著張均淡淡一笑,她終究還是離不了南絮。
張均見他神色,唯恐她方才說錯了話,開口正想詢問,卻被朱佑樘猛然張口過來堵住。
這二人翻雲覆雨,纏.綿不休,一夜溫存,事後朱佑樘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合上眼眸便沉沉睡去,張均枕在他手臂上,側身面朝他,忽的想起她與樊良所言之事,她也想問問朱佑樘,卻終究是不敢開口。自古女人與前程之間,都難以抉擇,何況帝王,江山與女人,與他而言到底孰輕孰重,並非她能猜測到的。她怕她于他,本沒有那般重要。
「陛下,臣妾與江山,哪個更重要?」
張均出聲極低,她怕將朱佑樘吵醒,想來也只有在他睡著時,她才敢問這種問題。
誰想朱佑樘翻了個身,抬臂將張均攬入懷中,這迷迷糊糊間竟給出了答案。
張均知了他的選擇,望著他熟睡的模樣,竟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原來在他心里,江山與女人,竟是那樣分輕重的。
近些日子宮里頭沒什麼棘手之事需得張均親自去辦,是以張均每日都得以清閑,翌日午後小憩之時,硬是將眉黛叫來陪她下棋,哪知眉黛對棋局竟是一竅不通,空掃了張均的興致。
「你不會下棋,只會女工,可本宮不會,咱們不如出去走走吧,宮里頭實在悶了些,」張均說罷便放下了手中的繡帕與繡花針,目中略帶厭煩。
眉黛見她如此,亦放下手里的東西,她就知道張均定是學不下去的。
「去哪兒?」眉黛听聞能出宮,自也是滿心歡喜。
張均站起身,道:「鎮撫司衙門。」
眉黛听言目中閃過一絲失落,低低的應了聲「哦」,而後極是僵硬的笑了笑,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定然是不想去的。
如今無論張均去何處,樊良必定是得跟著的,哪怕是從坤寧宮到乾清宮這樣短的路,他也得跟著,更莫說是從宮里到宮外,何況坊間混亂。
張均到北鎮撫司衙門時,未見牟斌出來迎接,她進了衙門內,方才詢問力士,只道:「牟斌呢?」
「大人在後院兒,」力士躬身稟道。
「帶本宮去見他。」
「是。」
力士領著張均進了後院,起先上前與牟斌知會了聲,而後自信退下。張均見牟斌坐在長廊里,獨自飲酒,喝得微醺,神色黯然,似乎愁悶,她便悠然近前,一面又道:「借酒消愁?」
牟斌見張均已過來,方才起身迎接,拱手道:「娘娘。」
張均淡淡的掃了眼滾落一地的酒壇子,略帶調侃的笑道:「飲酒傷身,少喝為妙。」
「是。」
「姑姑這兩日可還好?」張均問及南絮之事,牟斌心下一驚,直應付道:「還好。」
「還在獄中?」張均睨了他一眼。
牟斌垂眼不敢與張均相視,吞吞吐吐道:「是……在獄中。」
張均見他如此,察覺異常,便試探道:「獄中陰暗潮濕,呆久了怕是得落下病,若是可行,還是把她接出來吧。」
「是。」
張均黛眉微皺,試想這牟斌素來剛正不阿,豈會應下這等荒誕之事,張均繼而又打量了一番,而後當即轉身朝錦衣衛獄走去,牟斌不好阻撓,只得任由她過去。
到底紙包不住火,張瑜口說是密旨,萬不可叫張均知道,如今看來,牟斌是想讓張均知道的。
張均至獄中,卻見那牢房里空無一人,當即側首斥道牟斌:「牟斌,你膽敢欺瞞本宮!」
牟斌未語,張均追問道:「姑姑在哪兒!」
見牟斌目露神傷之色,張均心中便有幾分不詳之感,回首將牢房內四下均掃了眼,忽見地上一只酒盅,便怔怔俯身撿起,牟斌見勢,這才道:「陛下密旨……」
張均驚了許久,目中淚水已充盈,木然道:「什麼時候的事?」
「那日娘娘走後不久,便……」牟斌言至此不再明說,張均猛然擲下酒盅,轉身指著牟斌,厲聲道:「好!你們一個個都把本宮當猴耍!你們一個個都把本宮當猴耍!」
「娘娘,」眉黛微微移步輕喚了聲,張均卻是拂袖,斥道:「回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