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鳳素來是言而有信之人,他既是許諾張均,可以給她想要的,他便必定會做到,他也知道張均想要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後位穩固,張家權勢穩如泰山罷了。
如今太子朱厚照深陷被廢的險境之中,張均為此絞盡腦汁,說起來,她缺的,也不過就是一個自己的孩子。
可他也知道,張均喝過那符水,是斷不可能生出孩子的。
想這世間萬物,因果輪回,凡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只不過需要付出一些代價罷了。
就如同張均當年為了保住朱佑樘的儲君之位,不惜喝下那符水,也不惜忍受絞心之痛,更不惜做個無心之人。
又如同談一鳳為了張均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為了她不斷七情六欲,為了她能記得他,甘願將自己的心給她。
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年這一切<既是喻道純一手造成,那如今若是想解決,自是要找他。
談一鳳到了白雲觀,倒不曾拖沓,托請領路的小道士直接引著他到了禪院,至喻道純的禪房前,那小道士卻是叫他止步。
說起來道真是怪異,這小道士是喻道純的徒弟,原本便知他與喻道純的關系非同一般。若換作以往,他應是直接領著談一鳳進喻道純的禪房的,此回卻是要進去知會一聲,似乎喻道純早知道他會過來。
不過片刻,屋門大敞。又見那小道士出來,身後站著的那便是喻道純。
幾年不見,喻道純是愈發的仙風道骨。而同樣著了一身白衣,談一鳳卻是愈發的孱弱,只是溫厚不變,他這臉色蒼白的模樣,總叫人不免有些揪心。
「世叔。」
談一鳳見著他,輕喚了聲,掩不住有些欣喜。
喻道純自是知道談一鳳此回過來所為何事。他也不想幫他,他原本並不打算出來見他,只吩咐小徒弟出來知會他一聲便可。可他也知道。談一鳳骨子里是多執著,多倔強的一個人,若是他不親自出來同他說清楚,他又豈會知難而退。
「施主走吧。」
喻道純說罷。談一鳳听言略是一愣。喻道純何曾與他這般生疏,竟當他是施主,況且他還未言說此回的來意,他便要他走。喻道純見他如此怔怔神色,又道:「貧道不過是個山野老道,並非天人,施主想求的,貧道無能為力。」
「世叔何故如此?」談一鳳這才知道。原來喻道純早已料到他會過來,也早知他的來意。
「施主若是替人求子。當是去送子娘娘廟,求那送子觀音。」
「世叔,佷兒知道,您有法子。」
喻道純冷下臉,道:「我沒法子,這送子的事,你得去求送子觀音。」
「世叔,」談一鳳緊皺著眉,似乎愈漸急切。
喻道純忽然抓住談一鳳的手,替他診了脈,卻察覺他脈象微弱,似有似無,竟像個活死人一般。
談一鳳見他擰著眉心,便知異常,連忙收回手,喻道純卻頗是慍怒,斥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況是一顆心,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你爹娘嗎!」
听言談一鳳神色略顯黯然,淡淡道:「世叔,這都是佷兒心甘情願,與她無關。」
「她本該做了孤魂野鬼,你把你自己的心強加給她,這豈是與她無關!」
「世叔常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佷兒所做,不過都是為了還她的恩情,這何錯之有!」
喻道純斥道:「什麼樣的恩情得要你用自己的心去還!」
談一鳳面色坦然,道:「佷兒的命都是她的。」
喻道純冷笑一聲,道:「她心腸狠毒,怙寵當權,想這世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日後終有一天,她要嘗到那苦頭,你又何必違反天意,你這樣反而是害她!」
談一鳳見縫插針道:「所以世叔還是有法子的?」
「沒有。」
談一鳳見他臉色,心中略帶歡喜,道:「世叔,出家人不打誑語。」
喻道純听他所言,不免無奈,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轉身冷冷道:「我即便有法子,也斷不會幫你!」
說罷喻道純便進了禪房里,小道士亦是緊跟著進了去,待那兩扇門合二為一,談一鳳終于屈膝跪地,道:「世叔若是不幫佷兒,那佷兒便在此長跪不起!」
約莫過了兩三個時辰,外頭又下起了雪,談一鳳尚跪在門外,一陣北風吹過,留下凜冽寒意,叫他禁不住打了個寒磣。
喻道純听聞北風呼嘯,又想起談一鳳尚在外頭,自是不能安心打坐,連忙喚來小徒弟,道:「你出去看看,可是下雪了?」
小道士听言連忙走去門邊,開了門便是一股子寒風鋪面襲來,不免打了個冷顫,卻見談一鳳仍跪在地上,他那大氅上,已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再看頭上,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談一鳳雖已是凍得直哆嗦,卻也沒有站起身,依舊垂首跪著,果真是執拗,就同張均一般。
小道士見談一鳳如此,自是免不了心酸,正開了口欲要喚他進屋,可轉念一想,又不能違逆師命,他便合上門,轉身快步走至喻道純跟前,道:「師父,外頭下了好大的雪。」
喻道純聞言確是有些坐不住,可如今叫談一鳳這樣跪在外頭凍著,也同樣是害他,與其叫他傷了身子又傷了心,倒不如稱了他的心意。
小道士見喻道純仍舊無動于衷,連忙慌張道:「師父,談施主還在外頭跪著呢。」
喻道純這便起身下了榻。親自走去開門,垂眼望著他,又禁不住長嘆一聲。道:「隨我進來吧。」
談一鳳听他如此說,又見他神情,當即會意,想站起身,全身卻是早已僵硬,那小道士見勢,急忙走來攙扶。
喻道純見他已由小道士扶著站起來。便又轉身進了屋去,淡淡道:「你可是要折壽的,日後若是輪回了。可莫要怨恨我沒提醒你。」
談一鳳正想應他,開口卻是忍不住咳嗽兩聲,方才道:「這都是佷兒心甘情願,斷不會怨恨世叔。」
等到天黑時。這雪不僅沒有停。反倒是愈下愈大,到這會兒已足足有一指之深。
張均站在正殿門內,望著外頭一片雪白,不禁微微凝眉,道:「怎的又下雪了……」
南絮亦道:「若說下點雪花子倒不稀奇,可下這鵝毛大雪那就怪異了,何況如今已是二月份。」
張均禁不住寒,回身往殿內走去。問道:「今兒廿幾了?」
南絮亦是轉過身跟著,道:「廿三了。」
張均輕嘆一聲。隨口調侃道:「逢著壞天心這心里頭就郁悶,你們可不要把本宮惹毛了。」
南絮微微一笑,迎合道:「是是是,哪個不怕死的膽敢惹娘娘生氣。」
張均進了暖閣只見朱佑樘坐在妝台前,手中拿著張信紙,垂首細閱,他身前那屜子開著,看來那信紙是從屜子里取出來的。
她見朱佑樘微微蹙眉,神色略顯凝重,不免心中一驚,莫不是瞧見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
張均稍稍定心,平靜走去問道:「陛下在看什麼?」
誰想朱佑樘听喚卻是一怔,連忙將手中那信收起來,回首沖著張均訕訕一笑。
張均見他如此,方知原來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是以近前至他身前,伸手便要去搶,直言道:「陛下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臣妾也要看。」
朱佑樘見她將手伸來,他便亦是伸手,叫張均夠也夠不著,同她笑道:「這種東西,你們女人可看不得。」
張均听言不語,收回手佯裝沒了興致,暗暗想著待會兒趁他不備之時再搶來,是以這便直起身子,正想走開,朱佑樘卻是抬臂環抱住她的腰肢,順勢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叫她跌坐在自己腿上。
那信朱佑樘仍握在手中,張均見他沒有防備,連忙伸手去搶過來,朱佑樘見那信已被她拿在手中,心中竟頗是怔忡。
張均奪了信,這便起身下地,哪知看了那信,僅是掃了一眼,當即拉下臉來。
這信上寫道:「朕自薄情寡義,無心情愛,奈何有妻張氏,正逢如花年紀,知書達理,賢惠端莊。朕實不忍辜負盛情,是以立此休書,任從改嫁,再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願夫人相離之後,重梳嬋髻,再掃蛾眉,巧呈婉約之態,選覓良人之歡。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從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長和短。立約人朱佑樘,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原來叫朱佑樘看了那般緊張的信,竟是他當年寫給張均的休書!
這休書算是張均這輩子最想留住,卻又最不想看到的一樣東西。
朱佑樘亦是站起身,舉步走至她身後一側,訕訕笑道:「兒還留著這個做什麼?」
張均側首睨了他一眼,道:「自然要留著。」
「扔了吧,」朱佑樘伸手欲要奪來,張均卻是側身閃過,而後不緊不慢的將那休書照著原先的折痕折起來,方才轉身心平氣和的問道:「為何要扔掉?」
朱佑樘長吁一口氣,道:「怕你看著傷心。」
「陛下也知道臣妾看了會傷心,當初為何就是那麼絕情,」張均越過他,走至妝台前,將那休書放回屜子里。
朱佑樘亦走來輕輕喚了她一聲,張均回過身,道:「這休書時時刻刻都提醒臣妾,如今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所以要珍惜。」
張均說罷,朱佑樘深得寬慰,這自是張均的心聲,只是她不甘叫朱佑樘欣喜,是以又道:「還警示臣妾,萬事都要靠自己,男人麼,都是不靠譜的,日後人老珠黃,遭了嫌棄。想這天下粉黛三千,個個兒都比臣妾年輕貌美,陛下又是天子,喜歡哪個就得了哪個,臣妾無權無勢,一個人孤苦伶仃,保不準就得被陛下拋棄了。」
「怎麼會,」朱佑樘自身後將張均抱住,柔聲道:「這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兒。」
張均忽的記起曾經在朱佑樘迷迷糊糊間問過的一個問題,而今再問一遍,不知他會如何回答。
想至此,張均回過身,抬眸凝著他,微微笑道:「那江山呢?臣妾與江山,哪個更重要?」
朱佑樘未曾思慮,直言道:「兒重要。」
那晚他也是這樣回答張均的。
一模一樣的問題,一模一樣的答案。
張均故作狐疑,道:「臣妾不信。」
朱佑樘較起真兒來,急切問道:「兒為何不信?」
張均笑道:「陛下一向油嘴滑舌。」
「我發誓,」朱佑樘說著便半舉起手來,張均亦緊著伸手跟他的手輕輕一拍,嗔怪道:「發什麼誓,俗套。」
「兒重要,兒最重要,兒在我心里無人能及。」
張均听言自是不甚歡喜,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留下一片溫熱。
翌日大雪初融,只是不甚寒冷。
如今已是二月份,算來朱厚照已有十七個月大,走起路來像個小大人一般。
朱厚照似乎極愛雪,是以乳母田氏帶著在外頭堆雪人,張均原本心中是反對他踫雪的,可想著既是他喜歡,何不由著他,何況他還小,如今又豈能克制著他。
坤寧宮前的雪,張均因朱厚照喜歡,特意吩咐內監不要掃去。
平日里張均雖閑,卻也不如田氏帶他的多,比起張均,似乎朱厚照與田氏更為親近。張均帶得少,或許這便是他與她不親近的緣由。
張均見著田氏帶著他堆雪人,也不知是她自己真的來了興致,還是她想與朱厚照親近,忽然便動了出去隨他們一起的念頭。
正想著,張均攏了攏斗篷,這便出了殿去,走至朱厚照身側蹲子,伸手去抓了一捧雪來,田氏見她如此,不免一愣,道:「娘娘,這個不干淨。」
張均睨了她一眼,道:「你踫得,本宮就踫不得了?」
田氏怔怔,連忙解釋道:「不是,民婦……」
南絮見勢輕咳了一聲,田氏抬眼望著她,見南絮給她使了個眼色,她便訕訕笑著,亦不再多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