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自臘月二十一患了天花,到如今正月初六,已有十六天之久。照劉文泰所說,初患天花之人只要熬過七日亦或十日左右,必定能存活,而朱佑樘理應痊愈,可病情卻似乎愈發嚴重,叫張均不得不憂心忡忡。
劉文泰還說過,倘若半個月仍不見好轉,多半是沒救了……
可張均總不願相信,她說,只要朱佑樘還有一口氣在,她便不會放棄他。
是啊,他是她的天,她又豈會放棄他!
眉黛進了暖閣,不經意瞥見朱佑樘的臉,嚇得慌張,顫著手低聲道:「娘娘……藥來了。」
方才眉黛受驚打翻了湯藥,這會兒朱佑樘被扶回了床榻上,張均自然得吩咐她前去將剩下的藥端來。
眉黛到底是膽小之人,說起來這朱佑樘若是看得適應了,便也不再那麼嚇人,可這眉黛始終記得那會兒朱佑樘突然轉過頭來看她時的那一瞬間,是以這會兒見了他,便仍是心驚膽戰。
張均听聞眉黛言語間吞吞吐吐,又見她那臉色慘白的驚懼模樣,自然是極其忌諱,便剜了她一眼。
眉黛見張均這眼色,更是倉皇,連忙將頭低下,張均見她如此,略顯不安,當即便抬手接過木托上的湯藥,而後極是不悅道:「你下去!」
「是,」眉黛這聲應得倒是直截了當,說話間亦是迅速轉身,闊步往外頭走去。想來她是根本就不想進來。
待眉黛出去將門帶上,張均方才回首,望著朱佑樘。溫婉道:「陛下,喝藥了。」
朱佑樘尚且坐在床頭,眉黛方才瞧見他時那驚怕的模樣,他自然是看在眼里,是以轉眸暗暗看了一眼張均,心里頭卻是愈發自卑,不受抑制的便微微偏過臉去。似乎要躲著張均。
張均見他如此,自知他心里頭想了什麼,可未免他難過。仍牽強一笑,道:「陛下。」
朱佑樘仿若未聞,依舊偏著頭,張均又喚了一聲。他方才回首。看了張均一眼之後,又黯然垂眸。他竟是不敢與她相視,單只是低聲問道:「兒,我是不是很丑?」
張均自知他想听的並非虛言,也知這個時候安慰他反而叫他愈加難堪,便假意調侃道:「丑是丑了點,可臣妾喜歡。」
朱佑樘又抬眸窺了她一眼,道:「可我配不上你。」
張均驚道:「陛下這是什麼話。咱們夫妻七年,哪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若說身份。陛下是天下之主,而臣妾不過是個市井女子,怕是更配不上陛下了。」
朱佑樘聞言不語,依舊低眉,始終不敢看張均,張均見勢編道:「陛下這模樣便叫丑了?那臣妾小時候臉上不知是長了什麼東西,丑得連母親都不願看,後來不還是好了。」
張均繼而笑道:「陛下只要乖乖的吃了藥,總歸是會好起來的,到時候,依舊是臣妾的俊郎。」
朱佑樘竟被張均逗笑了,終于抬起頭,任由張均喂著他將藥喝完。
見朱佑樘已將藥喝完,張均這便側目瞧了眼南絮,示意她將這瓷碗與湯匙拿走,而後又望著朱佑樘,道:「天色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朱佑樘溫順點頭,這便乖乖躺下,張均為他掖好了被角,便也出了去。
張均臉上雖帶著欣喜,實則卻是灰心喪氣。劉文泰說,若是半個月了還不見好,那便是沒得救了。
這要張均該如何是好。
入夜,南絮本已在西暖閣將被褥鋪好,喚張均過去歇息時,張均卻是毫無困意,黯然道:「本宮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南絮總是貼心,微微頷首,笑著應道:「好。」
張均方才轉過身欲要朝門外走去,南絮便已取來斗篷為她披上,雖未言語,可這舉止間極是嫻熟。
如今正值寒冬,雖說已過了年,可這正月里的北京城,依舊是天寒地凍。
張均這一肚子的傷心事,無處傾訴,而今便只能舉頭望著那一彎殘月,她本想對月訴情,卻終究礙于耳目,只能將所有委屈與無奈藏在心里。
「姑姑,你說,陛下的病會好麼?」張均說話間略帶蒼涼。
南絮侍立在她身後,望著她形單影只,想起以往朱佑樘總伴她左右,心里頭亦如她那般愁悶,只是仍悅然道:「會的,陛下洪福齊天,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會好起來。」
「可劉文泰說,若是半個月了還不見好,怕是沒得救了……」張均始終是擔心朱佑樘,說著說著目中便充盈了淚水。
南絮听得一陣揪心,道:「娘娘,劉太醫從前也不曾醫治過患了天花之人,如今所言,也不過只是道听途說罷了,怕是不足為信。」
張均卻是愈听愈傷心,哽咽道:「照兒還小,又深陷易儲風波,若是陛下就此撒手人寰,本宮該怎麼辦……」
「娘娘……」南絮欲言又止。
想這朱佑樘病得果真是不湊巧,張均即將臨盆,正是需得靜養身子的時候,他這一病,叫張均勞心又費神。偏偏他患的又是天花這不治之癥,如今朝中情勢又緊急,內有朱祐杬狼子野心,處心積慮欲廢太子,又對皇位虎視眈眈,外有吐魯番挾持忠順王侵犯哈密衛,又有韃靼小王子出兵攻佔寧夏。
這一連串的災禍接踵而至,已壓得張均幾度奔潰。
她又如何能做到平心靜氣的去面對!
張均垂首捧月復,望著早已足月的肚子,淒然問道:「皇兒,你說。母後該怎麼辦?」
「你告訴母後,父皇會不會好起來?」
四下里自然無人應答,可這皇兒似乎是听懂了張均所問。竟輕輕踢了她的肚子,張均有所察覺,心中自是一陣欣喜,她連忙抬手,隨意拭了滿臉的淚痕,而後又將手放回肚子上去,垂眸問道:「皇兒。若是你父皇會好起來,你便踢一下,若是你父皇不會好。你便踢兩下,好不好?」
張均方才說罷,月復中那小皇兒緊跟著踢了兩下,張均哪里肯信。直道:「這次不算!」
張均繼而又道:「若是父皇會好。你便踢兩下,若是父皇不會好,你便踢三下。」
話音未落,那小皇兒便踢了三下,張均連忙搖頭,不可置信道:「皇兒,你是不是記錯數了……」
張均一時情急,竟捶打著肚子。南絮見她如此,心中一陣驚怕。急忙走去拉住她,卻是怎麼拉都拉不住,只見她潸然淚下,極是無奈道:「會好踢兩下,不會好踢三下,你是不是記錯了……你一定是記錯了……不算!這都不算!」
「娘娘!」南絮始終拉著她,她卻是不管不顧,依舊捶打著肚子,南絮連忙勸道:「娘娘,您別這樣,陛下會好起來的!」
張均聞言終于停住手,只是怔怔,似乎痴呆了一般,轉頭望著南絮,問道:「真的麼?陛下真的會好起來麼?」
南絮一面點頭,一面應道:「會的,陛下會好起來的。」
張均平靜下來,南絮見勢道:「娘娘,外頭涼,咱們回去歇息吧,明兒陛下好起來,若是看見娘娘臉色不好,怕是要心疼了。」
听言張均渾渾噩噩的點頭,亦是恍恍惚惚的隨南絮進了殿,進了西暖閣。
這些話,總有些人不該听到。
殊不知,這一切都被朱佑樘看在眼里,所有不該讓他听到的話,亦是盡數入了他耳中。
想他朱佑樘原本便懷疑自己所患並非舊疾,卻不知原來那竟是天花!
他也不知,原來他這一病,竟叫張均如此痛苦……
翌日尚坐在妝台前由著南絮為她梳妝之時,張瑜慌慌張張闖進西暖閣,直驚道:「不好了!娘娘!」
彼時南絮正巧已為張均綰好發髻,便側首望著他,問道:「什麼事叫你這麼冒失,莫不是天塌了?」
「比天塌下來還嚴重!」張瑜道。
張均微微側過身子,望著他力不從心的問道:「什麼事?」
這張瑜順了順氣,道:「陛下失蹤了!」
張均驚得站起身,「什麼!你怎麼不早說!」
聞言張瑜自覺委屈,吞吞吐吐道:「那……奴婢倒是想說,就是讓南絮給弄岔了……」
張均不等他說罷,越過他急急忙忙出了西暖閣,至東暖閣時果真不見朱佑樘,唯獨見床頭安放著聖旨與一封書信。
她走去拿起那書信,只見「兒珍重勿念」六字赫然紙上,簡短六字,卻是字字誅心!叫張均痛心疾首。
張均垂眸凝著那六字,心中早已痛如刀割,不過片刻,那書信已是濕透,那六字亦是模糊不清。
見張均如此,張瑜在旁道:「那個聖旨……是陛下禪位給太子……」
張瑜說至此再也不忍說下去,張均轉眸忽見地上那一小灘墨汁未干,當即轉身,道:「陛下還沒走遠!你們快去找!快去找啊!」
話音方落,張瑜與眉黛連連應是,樊良方才至此,走到暖閣外頭,見他們二人這慌里慌張的模樣,急忙問道:「怎麼了?」
眉黛正想應他,張瑜見殿中還有幾個不想干的都人,連忙拍打她肩頭,示意她住口,又隨手將樊良拉出殿,這才低聲告訴他:「陛下失蹤了。」
樊良一驚,這便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恐怕就是片刻之前。」
樊良聞言不再多問,旋即回身,連同張瑜、眉黛二人一齊奔走。
方才張均吩咐,張瑜與眉黛二人皆已听命出去找尋朱佑樘,唯獨南絮一人尚且留在乾清宮,想是因她放心不下張均。
她放心不下張均總歸是有道理的,東暖閣這些日子除了那幾個相干之人,旁的任何人都不得進來,這若是張均出了個什麼岔子,那可真的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良久之後,張瑜、眉黛與樊良三人一同回了西暖閣,只見張均佇立在窗前,靜靜凝著緊閉的窗子,低垂的眼簾下盡是失落,不知蘊了多少無奈。
張均听聞開門聲,知他們回來,隨即側首朝他們望過去,張瑜與眉黛見她滿目的祈盼,委實不忍告訴她,便微微垂首,不再看她。
見他們二人如此,張均已明知沒有結果,可始終不願接受這事實,是以仍朝樊良看去。
樊良倒是不躲著她,亦與她相視,黯然搖了搖頭,而後亦是低下頭去不再看她。
張均追問道:「你們找仔細了麼!」
眉黛與張瑜不答,樊良抬頭道:「都找過了。」
張均終信了此事,自然是心急如焚,免不了一陣月復痛,她吃了這痛,擰眉捧月復。
南絮見勢,急忙近前,驚道:「娘娘!」
眾人見張均如此,亦是心憂,南絮正要扶著她,張均卻是抬手阻了她,淡淡道:「本宮沒事。」
張均單手扶著窗沿,急促的舒了幾口氣,緩緩直起身,抬眸見窗子緊閉著,便伸手去將窗子打開,垂眸道:「陛下喜歡屋子里亮堂些。」
眾人不語,片刻之後,張瑜低聲問道:「娘娘,過幾日西郊大祭天,如今陛下失了蹤跡,怕是……」
張瑜說至此閉口不再言語,張均亦不接話,張瑜頓了頓,忽然像是茅塞頓開一般,言道:「娘娘,趁著還有幾日,不如張貼皇榜,咱們盡快把陛下找回來。」
听聞張瑜此言,張均並未言語,南絮側目剜了他一眼,眉黛道:「陛下又不是犯人,張貼皇榜豈不失了身份!」
南絮道:「陛下如此不辭而別,即便咱們照著他,他怕是也不願回來。」
張均仍舊未語,是因南絮所言,不無道理。
南絮繼而又道:「何況一旦張貼皇榜,那天下人都知道了陛下失蹤一事!到時朝野內外狼子野心之人紛紛趁勢起兵造反,那天下大亂,即便陛下回來了,怕是也難以收拾。」
張瑜急得直跺腳,道:「那怎麼辦!過幾日就祭天了,總不能真的叫太子繼位呀!」
見無人言語,張瑜又望向張均,喚道:「娘娘!」
張均也已思慮周全,側過身子望著張瑜,淡淡言道:「傳牟斌來。」
放眼朝野內外手中尚有兵力之人,如今張均信得過的,唯有牟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