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命運果真是捉弄人,朱佑樘患天花之癥命懸一線,原本以為自己已是無藥可救,靜靜等死之時,疾癥突然痊愈,他本該與張均共享天倫之樂,豈料張均卻是難產而死。
這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麼!
張均原想著,此胎若能生下來,那她便吃齋念佛,行善積德。
可上天終究是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張均正值花信年華,尚且不過二十有四,如此美妙之時,卻是命喪黃泉,這委實令人惋惜。
想他朱佑樘原本極力保大,可進了暖閣之時,張均卻又執意保小,朱佑樘雖囑咐穩婆勢必要保住張均,可那穩婆終究還是听了張均的意思。
倒不是張均輕生,她也想好好活著,可她偏偏就是遇上了這茬事,想她與朱佑樘成婚七年有余,這七年,她日日夜夜都想有一個約旱粘齙暮 櫻?緗裰沼謨辛耍??制窀市姆牌? br/>
只要能有一個自己親生的孩子,無論要張均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即便是死。
她死了,朱佑樘還在,她也不怕朱佑樘孤寂,她不能再陪伴朱佑樘左右,還有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便如同她,以後的日日夜夜,都能陪著朱佑樘。
代價不過是死,旁人覺得不值,可她卻覺得值,這條命是她自己的,或生或死,只有她自己做決定。
生死有命,倘若她命不該絕。即便舍大取小,她也照樣能死里逃生!
張瑜站在東暖閣外,起初瞧見穩婆同張延齡面色陰沉之時。心中便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如今見張延齡進了暖閣去,听聞里頭一聲聲痛哭哀嚎,便已確定張均果真是仙逝了。
如今天邊已黑下來,張瑜自知奉天殿那頭還等著消息,他這便轉身欲要過去傳話,可一轉身。想起張均仙逝一事令人悲慟,便又不忍前去。可朝中群臣都等著消息,他若是不傳話過去。怕是又不好,何況如今天已黑了,外頭又冷,這樣耽誤群臣回家總歸不合理。
張瑜左右不是。索性吩咐旁人過去傳話。他望見殿外幾個都人太監跪地抹臉痛哭,便走至其中一個小太監跟前,吩咐道:「你去奉天殿傳個話。」
那小太監仰起頭望著張瑜,淚眼模糊的問道:「什麼話?」
張瑜一愣,這個時候還能傳什麼話,無非就是張均誕下小公主血崩而死的消息,他倒是心平氣和的,只道:「眼下坤寧宮的境況。奉天殿還有人等著消息,順便告訴禮部。準備國喪。」
那小太監這才領會了他的意思,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轉身往奉天殿方向跑去。
再看東暖閣里頭,南絮與眉黛跪在床前不遠,朱佑樘癱坐在床前地上,聲聲嗚咽輕喚,而張延齡緊挨著他跪在床邊,兩手扶著床沿,望著張均慘白的模樣,一陣陣痛哭流涕。
朱佑樘緊執張均一手抵在唇邊,淚眼凝著她睡得安詳,不經意間緩緩合上雙眼,任由淚水肆意滑落,劃過他的手,又滲進他的手心,最後匯聚在張均手心里。
他睜眼凝著張均,緊緊擰著眉心,輕聲喚道:「兒,你快睜開眼楮,看看我,我回來了,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孤獨終老麼?還有咱們的孩子,是你拼了命才保住的,是個小公主,她長得很像你,你難道不想看看她麼?」
朱佑樘正說著,忽然察覺握在他手里張均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不由得心下一陣驚喜,急忙放下手,連帶著張均冰冷的手亦是被一同放下去,他連忙出聲,喚道:「兒!兒!你听到我在叫你!你听得見我說的!兒!你都听見了是不是!」
張延齡在旁听聞朱佑樘如此欣喜說道,心里頭便也是由悲轉喜,亦是喚道:「阿姐!阿姐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這會兒不論是暖閣內的,還是暖閣外的,听聞他們二人言語,皆是一愣。
張均果真還有一絲氣息,她緩緩睜眼,望見朱佑樘滿面淚痕,這便抬手輕觸他臉頰,顫著手為他拭去淚水,極細聲語道:「陛下怎麼哭了……」
朱佑樘望著她,一個勁兒的搖頭,張均又笑道:「陛下哭起來真丑。」
聞言朱佑樘破涕為笑,道:「兒好好活著,我便不會哭了。」
張均不答他,只是淡淡一笑,而後又望向張延齡,問道:「延齡,你怎麼也哭了?」
听聞張均如此問,張延齡一時間淚流不止,張均便道:「你看看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哭鼻子。」
「我……」張延齡道:「我不哭了,以後不會再哭鼻子了,決不讓阿姐笑話。」
張均道:「你那點兒眼淚,還是留著,等阿姐死了再哭。」
朱佑樘連忙打斷,道:「你別胡說,什麼死不死的,你不是還活著!」
張均仍舊不答他,依然只是笑笑。
想她張均氣若游絲,正是虛弱之時,言語間聲音自然極是細小,非暖閣中人只怕是听不到什麼,可周太皇太後等人在正殿中听聞朱佑樘與張延齡似乎在與張均對話,她心底頗是狐疑,這便望向那穩婆。
穩婆也是驚詫,抱著小公主一步一步走至暖閣門前。可張瑜一直站在門外,听了許久,已足可確定下來,張均必定還活著。
可張瑜想起方才已吩咐那小太監去往奉天殿傳話,如今張均還活著,那小太監若是將錯消息帶過去,只怕要鬧了笑話。
想至此,張瑜當即轉身出了殿去,急急忙忙趕去奉天殿。
張瑜離了坤寧宮之時。那小太監正巧也已趕至奉天殿。
想那小太監只是坤寧宮一個看門的,這奉天殿到底是沒人認得他,唯獨一個張邑齡瞧他尚有幾分眼熟。
張邑齡瞧他眼熟。是因他方才不久前去坤寧宮打探消息時曾不經意瞧過他一眼。
「你是坤寧宮來的?」
小太監方才進了殿,尚未走幾步遠,張邑齡便近前詢問,听聞張邑齡這一問,殿內群臣亦是轉身圍攏過來,紛紛問道:「怎麼樣了?是不是生下來了?」
那小太監也不拖延,直接道:「嗯。生下來了。」
其中幾人聞言心里頭已是安定下來,又有幾人追問男女,道:「是小皇子還是小公主?」
小太監道:「是個小公主。」
那幾人既然如此詢問。自然盼望著張均能誕下個小皇子,可張均偏偏誕下一個公主,這便又惹他們不悅。
其中幾人小聲嘀咕議論,只道:「怎麼是個小公主?」
這話入了馬文升耳中。他們自然要挨罵。只听馬文升道:「小公主好啊,我還巴不得自己能添個小孫女呢。」
馬文升性子耿直,談吐間亦是快人快語,他自然不知這話說出來到底有無不妥,不過他在朝中可是元老級的人物,旁人即便知道他這話說得不妥當,那也不會出言責備,到底是知道他這話的意思。
眾人一時間笑作一團。吏部尚書王恕語出調侃,道:「文升兄這話說得可不妥啊。」
馬文升一愣。頓了頓方才反應過來,亦訕訕一笑,道:「你們都知道的。」
劉健笑道:「你家幾個孩子都給你添了小孫子,這我們倒是知道。」
禮部侍郎徐瓊亦侃笑道:「只怪文升兄的兒媳婦這肚子太爭氣。」
馬文升幾人皆是滿臉的歡喜,高祿依舊微微蹙眉,憂心忡忡的望著那小太監,怔怔問道:「那皇後呢?皇後可還安好?」
那小太監竟是絲毫不避諱,開口便要告訴他,正道「皇後」二字,卻陡然听聞張瑜自殿外走進疾聲道:「母女平安!」
張均分明已難產而終,又豈是母女平安,小太監听聞張瑜此言,自然免不了狐疑,稀里糊涂的望著他一步步走近。
得知張均與小公主母女平安,高祿便松了口氣,眾人亦是慶幸不已。
唯獨那小太監依舊怔怔,張瑜走至小太監身側,瞧見他面色微驚,便越過他,抬臂將他擋在身後,望著高祿與張邑齡,拱手賀喜,道:「恭喜高大人,張大人,皇後娘娘誕下鳳髓,母女平安。」
高祿與張邑齡皆是點頭,二人笑得合不攏嘴。
張均誕下公主,而非皇子,原本于朱祐杬而言確是極好之事,他若沒有慫恿朱見潚代他逼宮造反,那他只需在朝中對朱厚照的身世添油加醋,那不過多久,儲君之位便可順利落入他手中,可他偏偏就是等不及,涉此一險,如今朱見潚敗了,他哪里還有心思想著儲位,怕是連性命都堪憂!
朱祐杬正想著,面色頗是凝重,與旁人的歡聲笑語相比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張瑜轉眸,目光無意中落入朱祐杬身上,見他冷著臉,不免一愣,彼時朱祐杬亦見了他的臉色,連忙扯出笑容來,卻是笑得僵硬又牽強。
想他張瑜也知人情世故,是以又走去朱祐杬跟前,拱手同他道:「恭喜興王爺,又得了個小佷女。」
朱祐杬笑臉迎合,張瑜有此一言,叫他不適。可張瑜此言並非故意奚落,畢竟他原本也不知朱祐杬有反心。
張瑜回了坤寧宮之時,周太皇太後已不在此,張均昏昏沉沉的腦袋也已愈漸清醒,平躺在床榻上,由著朱佑樘手握毛巾為她擦臉,卻是微微偏著頭,望著站在床前不遠的張延齡。
彼時張延齡亦是望著她,二人不言不語,獨見張延齡樂呵呵的傻笑。
「延齡,」張均輕喚一聲,張延齡立馬回了神,當即應道:「阿姐。」
張均待朱佑樘為她擦完臉後轉身將毛巾放進南絮手中捧著的銅盆里,方才幽幽道:「我記得,我吩咐樊良,去神機營,找的是鶴齡,怎麼,是你過來了?」
聞言張延齡一時張皇,吞吐良久方才道:「大哥他……他那會兒不在神機營。」
張均自知其中有鬼祟,便略帶不悅的追問道:「那他去哪兒了?」
「去……去……」張延齡一時想不出旁的去處,索性道:「他回府有事。」
張均又豈是那麼容易便被蒙混過去的,沉聲訓斥,道:「白日里頭不在神機營待著,他回府做什麼!」
見張延齡答不上來,朱佑樘連忙解圍,訕笑道:「小孩子出去玩兒,不算什麼壞事。」
張均卻道:「這麼大的事情,他竟跑出去玩兒,神機營是那麼好呆的地方嗎,無功無德,他憑什麼呆在那兒!」
朱佑樘一時語塞,張延齡亦不好再為張鶴齡開月兌。
張均之所以如此慍怒,一來是恨鐵不成鋼,如今朝中不斷有人上奏彈劾張鶴齡,即便那些都是朱祐杬作祟,可無風不起浪,到底還是張鶴齡的不對。二來,朱見潚帶兵進京,而張鶴齡在神機營任職竟是全然不知,關鍵時刻竟還跑出去尋花問柳。
想張延齡年紀尚小,卻比張鶴齡懂事,亦比他知道分寸。
何況帶兵進宮救駕一事,相比朱見潚的兵力,以少對多,委實是險中求勝,而張鶴齡對此事不聞不問,竟叫弟弟冒此等風險,這叫張均如何不怒!
張均確是偏愛張延齡,這是事實,可張鶴齡作為哥哥,理應保護弟弟。
且不論于公于私,就是趁著逼宮之危,帶兵救駕,也是大功一件,而張鶴齡卻視若無睹,倘若不是張延齡甘願冒著戰死的風險進宮,那這等功勞,怕不是要被旁人搶了去!
「兒,」朱佑樘到底還是要為張鶴齡開月兌的,他道:「鶴齡還小,不懂事,何況事發突然,他原本也是不知。」
張均仍一肚子的火,道:「他哪里還小,他若是還小,那延齡不就成小孩子了!延齡都比他懂事!」
听聞張均夸贊自己,張延齡自然是喜上眉梢,張均見他如此,卻是潑了一盆冷水,道:「還有你,下回若是再給你哥哥撒謊,你就莫再想待在神機營了!」
張延齡一驚,急忙道:「阿姐,你別這樣,我不敢了,真的。」
見張延齡如此,張均竟是經不住噗笑一聲,卻是強忍著,只道:「天色不早了,比快些回府去吧。」
張延齡連連點頭,亦是當即轉身出了暖閣。
他到底還是怕姐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