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唐寅便是這麼一個人,他自負才氣出眾,鄉試一文,深得主考官梁儲賞識,成了江南之地有名的才子,人皆喚之「唐解元」,哪知經歷會試,竟是一落千丈,這一落千丈並非名落孫山,卻是遭人指責唾罵,他自此萎靡不振,想他才華橫溢,滿月復經綸,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任誰也是惋惜不已。
他痛恨朝廷,總歸是不可說的,且不說張均與朱祐樘就在這客棧里頭,就是對著旁人,如此出言不遜,恐怕也不得好下場。
何況他所言句句,皆已叫樊良听了去,祝允明心中惶恐,也是應當的。
祝允明拉著唐寅幾人匆匆離去之時,樊良方才走至閣樓上,他也是認得祝允明的,望見這四人倉皇離開,樊良經不住發笑,他原本並未打算將此事告訴張均,怎的他們四個如此慌張,竟絓??幼鞫袢肆恕 br/>
樊良無奈搖了搖頭,舉步走至自己屋門前,正想進去,卻察覺張均與朱祐樘屋門叫人打開,他這便側首望過去,見的是南絮端著銅盆出來。
南絮見樊良回來,便微微側首瞧了眼屋里頭,而後輕手輕腳帶上門。樊良見她此舉,自知她有話要說,便靜靜站在屋外等著,南絮果真走近問道︰「你方才去哪兒了?可叫夫人好找。」
樊良听聞張均急著找他,自然免不了一愣。怔怔言道︰「我晚膳吃多了,出去走走,夫人找我有事?」
南絮睨了他一眼。而後輕聲責備道︰「你出去那麼久,怎麼事先不與我們知會一聲兒,夫人還以為你走丟了,差點兒吩咐我和張瑜去找你。」
「走丟?」樊良听著經不住噗嗤一笑,言道︰「我都這麼大人了,哪里還會走丟,夫人還當我是小孩子?」
南絮听罷亦是覺得有些好笑。于是侃笑道︰「你都這麼大人了,夫人哪里還會當你是孩子,她只是想你一向沒腦子。怕你找不著回客棧的路。」
「欸,打住,」樊良抬手示意南絮莫再言語,緊接著道︰「姑姑每回都這麼取笑我。我以後都不敢同你說話了。」
樊良說罷旋即推門進了屋去。南絮見他如此,免不了搖頭笑一陣子,而後亦是起步離開。
在這陳墓逗留兩日,張均一行人在至此的第四日早膳後方才坐馬車離開,本打算去往池州,可他們這一路途經蕪湖與銅陵,走過銅陵本該走西北方向,哪知他們走錯了路。竟往西走去了安慶。
他們離了安慶,一路又是走走停停。方才至南昌。
至于這會兒,他們這一行人應當是在新建。
大概是從南昌走得早了些,這一行人到下轄的新建縣時,天色雖不算是過早,卻也並不晚。
馬車直接停在客棧外,一行五人皆下了馬車,依舊是樊良上前打听住宿,只是這家客棧已沒有空余的客房,樊良將此事告之,朱祐樘沒得法子,只好想著尋下家,哪知五人方才打算動身,卻聞一個孩子自他們身後提醒道︰「這是城中唯一一家客棧。」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自然齊齊轉身望向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看著與朱厚照一般大小,生得也極是漂亮,瞧著便叫人歡喜,張均問道︰「那你可知,這城中還有哪里可以借宿?」
听聞張均打听,那孩子伸手指著前頭,言道︰「前面不遠,益王府可供人借宿。」
「益王?」張均一愣,說著側首朝朱祐樘看去,低聲道︰「那不是老六的王府?」
張均說罷,卻見朱祐樘怔怔望著那孩子,似乎根本沒有听到她方才說了什麼,張均于是便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而後又側首推了推朱祐樘的手臂,朱祐樘經張均如此,方才回過神來,問道︰「怎麼了?」
瞧著朱祐樘這心不在焉的模樣,張均沒轍,又道︰「我說,咱們要不要去老六府上借宿一晚?」
朱祐樘依舊不走心,渾渾噩噩的點了點頭,道︰「那就去吧。」
張均察覺不對頭,便問道︰「你怎麼了?」
朱祐樘搖頭,道︰「沒怎麼。」
想這朱祐樘如此心不在焉,當真就是有心事的,他方才說罷,便走至那孩子跟前,微微俯身望著他,異常和氣的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也不認生,望見朱祐樘如此和藹,便露出一笑,言道︰「我叫魏蓮生。」
「魏蓮生……蓮生……」朱祐樘呢喃,忽然微微搖頭,又問道︰「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那孩子聞言想了想,還未接話,張均近前,將這一肚子的不解統統發泄出來,只問道︰「你好端端的,何故打听人家的名字?」
朱祐樘思慮一番,而後方才同張均道︰「這個孩子,同咱們照兒一般大小,我是覺得,我一見他,便是打心眼兒里喜歡。」
張均听言黛眉微皺,並未接話,魏蓮生這會兒也已思慮好,這便笑道︰「我爹娘說,我是他們從蓮花里撿來的,所以他們就叫我蓮生。」
听聞魏蓮生如此解釋,眾人皆不免一愣,倒不是因為旁的什麼緣由,只是听著此事有些稀奇,朱祐樘道︰「你是從蓮花里撿來的?這世上竟還有這等稀奇事!」
魏蓮生依舊笑得樂呵,只是並未言語,朱祐樘繼而又道︰「不過……蓮生這個名字不大好。」
「那我該叫什麼?」魏蓮生笑問道。
朱祐樘抬眼思慮一番,而後又俯身同魏蓮生道︰「不如叫……」
不等朱祐樘說罷,張瑜忽然急急忙忙跑過來。慌張喚道︰「不好了!東家!」
張瑜慌張,朱祐樘便也狐疑,于是直起身子。轉身望向他,微微斥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京師……」張瑜道︰「京師地震了!」
听聞京師地震,眾人皆是一驚,張均急忙拉扯張瑜的衣袖,低聲問道︰「宮里頭可曾有事?」
張瑜搖頭,道︰「這是牟大人差人傳來的書信,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請東家速速回京。」
听至此,朱祐樘二話不說,這便帶著眾人一齊上了馬車。只道︰「快去碼頭!咱們先去九江。」
朱祐樘方才本已給這魏蓮生想好了名字,可他就是晚了那麼一瞬,倘若魏蓮生原本想他這名字來的緣由時能快些,那朱祐樘必能將那名字說出來。
魏蓮生是新建人。年紀與朱厚照相仿。又是從蓮花里抱養的,這一切都那麼湊巧,他果真就是鄭金蓮九年前流落在民間的孩子。
他可是朱祐樘的親生兒啊!
朱祐樘同張均說,這個孩子與朱厚照一般大小,他一見便是打心眼兒里喜歡。
可這不過都是幌子罷了,他只是覺得這魏蓮生甚是面熟,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
其實張均小時候也是見過朱祐樘的,只是僅那一面之緣。她便也不記得朱祐樘小時候的模樣。說以,她沒有覺得這個魏蓮生的模樣有什麼不同尋常的。
「蓮生」這一名字是父母取的。朱祐樘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就這麼說人家的名字取得不好,這換做旁人,免不了要不滿,可魏蓮生卻是並無慍怒之色,反倒依舊是笑著。
倒不是他年紀尚小,不懂這些道理,他只是生來樂觀,性子溫和,不與人計較這些道理。
魏蓮生與朱厚照同是朱祐樘的孩子,他們不同的地方,就是一個謙恭知禮,而另一個,驕縱放肆。
听聞京師地震,朱祐樘心里頭自然驚惶,只是也沒有一時間亂了陣腳,回京的路有無數條,朱祐樘倉皇之下,尚且知道走哪條路會快一些。
雖說從新建去往京師,出了九江直接去往安徽,途經河南與山東,再經北直隸,這樣路途要近一些,可朱祐樘也知道,這樣走,比不得走水路來得迅速。
九江與安徽邊界,正巧是長江,他們一行人至九江碼頭乘船下長江,不過幾日便可到鎮江,到鎮江轉入京杭大運河,走水路北上,不日便可抵達京城。
這樣說來,朱祐樘還是冷靜的。
朱祐樘一行人回到宮里時,已是五月下旬,張均這樣算起來,她離宮也並不長久,不過兩個月罷了。
這一趟江南之行,在張均看來,總歸還是有些不劃算!
任何一個地方地震,都是不可輕視的,在百姓看來,地震便是不吉利,尤其京師還是天子所居,京師一地震,百姓紛紛猜測這個,猜測那個,都說此事有鬼祟。
在朝中大臣看來,京師地震,同樣是有妖孽作祟,朱祐樘本不信鬼神之說,只是朝臣一再上疏奏請徹查地震緣由,朱祐樘便也沒得法子,只好吩咐欽天監夜應付著瞧瞧此事的來由。
欽天監夜觀天象,不日便查出此回京師地震的鬼祟,翌日便去往乾清宮求見朱祐樘。
朱祐樘聞知欽天監已查明此事來由,不免有些吃驚,他那會兒不過只是說說,沒想到這欽天監竟還真的有模有樣的查了。
欽天監進殿同朱祐樘稟道︰「地震源在東岳泰山,而泰山所指東宮,故此回地震,是東宮所致。」
听聞欽天監言語間提及朱厚照,朱祐樘自然不悅,他以為這欽天監又要拿朱厚照的身世來說事,便出言微微斥道︰「什麼東宮所致!你可莫要出言詆毀太子!」
「陛下,」欽天監慢條斯理的解釋道︰「微臣所言,並非詆毀太子。」
朱祐樘望著他,蹙眉不語,欽天監繼而又道︰「東宮有邪祟之氣,而太子尚且年幼,恐怕不敵,微臣想,太子如今尚在文華殿就學,唯有文曲星能幫助太子驅除邪祟之氣。微臣昨夜夜觀天象,發現文曲星照在江南,應在新建縣附近。微臣懇請陛下,傳旨至新建,尋找與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進宮侍讀。」
這欽天監說得神乎其神,在朱祐樘看來,卻像是胡編亂造,根本不足為信,可偏偏朝中幾位閣老在此,想這老人家還就相信這些鬼神之說,加之此事又涉及朱厚照的安危,這幾位閣老便一個接著一個的勸諫朱祐樘,非逼著他傳旨到新建,命人去找一個所謂的文曲星,進宮來給朱厚照當侍讀。
朱祐樘拗不過這幾個老人家,便也應付著答應了。
欽天監如此言語,還真不是出于本意的胡編亂造,可此事也並非真的,他不過是受人指使,又迫于後。宮某位主子的權勢,不得已才答應了。
新建縣一個與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欽天監口中所指的文曲星種種,一切皆與魏蓮生毫無差異,指使他如此胡編亂造的那個人,想來就是乜湄了,至于後。宮的某位主子,無疑就是周太皇太後。
鄭金蓮為朱祐樘生下的那個皇子早年前便流落民間,這宮里一直惦記著那個孩子的人,唯有乜湄。
想她乜湄是什麼人,她可是周太皇太後最信任的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她不過幾句話,便將那欽天監糊弄得團團轉,一口答應了她的吩咐。
乜湄吩咐欽天監如此說,倒也不是無償之事。那欽天監自乾清宮出來,便原路去往景運門里頭,乜湄正等著。
欽天監進了景運門,望見乜湄等在牆下,便快步走過去,竟對著乜湄這一個都人躬身行禮,作揖喚道︰「乜掌事。」
听這一聲喚,乜湄回過身望著他,又將他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只是眼波流轉間頗是不屑。
乜湄冷冷笑了一聲,言道︰「大人何須如此多禮。」
欽天監也知自己不當給乜湄行禮,于是聞言一陣訕笑,乜湄這便自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遞至那欽天監身前,言道︰「太皇太後體諒大人年俸偏低,還要養家糊口,實在不容易,便吩咐奴婢去城西購置一處別院,贈給大人,這是那院子的房契,大人千萬收好了。」
這自然不是周太皇太後吩咐相贈的,只是幾年前周太皇太後隨意賞賜給乜湄的宅子,乜湄無需那宅子,如今便拿來轉送給欽天監,也算是給了個人情。
在這宮里,即便你有權有勢,也還是得賣弄人情,這樣,倘若以後失勢了,旁人還是會敬重你。
這是張均說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