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湄所言句句皆叫鄭旺心動,權勢、地位、名利、榮華富貴,原本便是世人所求,何況鄭旺自小家境貧寒,一向就是窮怕了,他而今得知女兒鄭金蓮曾為朱祐樘誕下過一個皇子,自然不甘願就此埋沒于世。
想如今張家在朝中的勢力,這天下有何人不是艷羨,張家的人,不論與張均是近親,還是遠房,官職皆在五品以上,天下臣民皆對張家子弟俯首,又有誰不是爭相巴結。而他鄭旺,同為皇親國戚,憑什麼就不被人所知,又憑什麼只能是一個食不果月復的山野村夫!
所以鄭旺答應了乜湄,勢必要盡快將此事在天下臣民之間傳開,加之他又是順天府人,住在天子腳下,想必此事不過一個月,必能傳到朱祐樘耳中。
而今鄭旺逢人便說他女兒鄭金蓮曾給朱祐樘生下過一個皇子,旁人只知朱祐樘唯有一個獨子,那便是當今的太子,是以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朱祐樘耳中,已全然變了味兒。
此事傳到朱祐樘耳中時,又弄巧成拙,成了朱厚照的身世之謎。
朱祐樘以為,坊間百姓皆傳言太子朱厚照並非中宮張皇後嫡出,他的生母,是周太皇太後宮中的都人,名喚鄭金蓮。
這鄭金蓮,朱祐樘是有些許印象的,張均也記得此人,只是周太皇太後在世時,她常去清寧宮卻也不曾見過她,大概就是自當年鄭金蓮侍寢過後。
周太皇太後死。張均的禁足令也已撤去,只是如今她與朱祐樘,依舊是不言不語。絲毫沒有交集,是以張均听聞此事,便依舊無動于衷,而朱祐樘,亦是對此事置之不理。
只是此事鬧大了,朱祐樘本不想管,可朝中大臣皆言此事不容小覷。就同當年被廢荊王朱見潚起兵逼宮一事,硬是勸諫朱祐樘將百姓口中的「鄭皇親」召進宮來親自審問。
朱祐樘一向禮待下臣,此回之事鬧得也頗大。這一來二去,他便也沒了法子,只好挑個空子,派牟斌帶領錦衣衛隊將鄭旺「請」進宮來。
這日午後。朱祐樘方才吩咐牟斌將鄭旺押進宮。他明知張均並不願理會此事,卻終究是想與她像從前那樣親切交談,于是找了些個理由,打發張瑜硬是將張均喚來。
張均確是不願理會此事,只是既然朱祐樘傳喚她過去,她便也去了。
何況此事,多少也牽涉到她了。
張均至此時,朱祐樘正坐在那金絲楠木龍椅上。他雖高高在上,可自張均進殿起。他的目光便始終落在她身上。
而張均,眸光黯淡,至始至終都微微垂下眼簾,直至走至大殿正中央停下步伐,她方才微微抬眼,朝朱祐樘望了一眼。
張均淡淡的望了他一眼,而後又躬身垂首,異常生分道︰「臣妾,拜見陛下。」
朱祐樘凝著她,不經意眉頭緊蹙,他頓了頓,方才僵硬道︰「平身吧。」
「謝陛下,」張均依舊行禮,而後移步走近朱祐樘,朱祐樘見她走來,便抬手示意向他右手側的椅子,言道︰「坐。」
「是,」張均畢恭畢敬應了一聲,而後方才走去坐下。
待張均坐下,朱祐樘又微微側首朝她看去,而張均,卻始終不與他相視,她面色那樣冷淡,叫朱祐樘怎麼也不敢靠近。
良久,朱祐樘回首,遠遠望見牟斌正巧帶著鄭旺過來,這便靜下心等著。
鄭旺活了大半輩子,終于得見天顏,進了殿自然頗是忐忑,他跪地道︰「小民叩見陛下,娘娘。」
朱祐樘瞧著他,淡然道︰「你是鄭旺?」
鄭旺心下已是愈發不安,他卻是撐著笑臉點頭道︰「是,小民鄭旺。」
朱祐樘也不避諱了,他直奔主題問道︰「朕听聞,你大肆宣揚自己是皇親國戚,朕問你,你是哪位皇親國戚?你與朕皇家,又有何淵源?」
鄭旺听言,這心里頭雖是怔忡,卻也不乏慶幸,他笑道︰「是,陛下,小民的女兒鄭金蓮,曾為您誕下皇子。」
「哦,」朱祐樘假意附和著,問道︰「是太子?」
鄭旺尚且沒有听出朱祐樘這話里的意思,他也不知此事傳到朱祐樘耳中已成了鄭金蓮是太子生母這樣的話,他听聞朱祐樘如此說,自然怔住,一時糊涂之下,他竟以為朱祐樘召他進宮,是為說改立魏蓮生當太子一事,他于是應道︰「是,是太子。」
聞言朱祐樘並未急著接話,只是又微微側首,朝張均看去,見著張均依舊面無表情,他這心里頭,總歸是覺得空落落的,朱祐樘回首,又望向鄭旺,他「噗嗤」一笑,而後忽然訓斥,言道︰「太子是皇後嫡出,又豈會是鄭金蓮所生,你滿口胡言,詆毀皇後與太子,該當何罪!」
鄭旺听聞朱祐樘言語,便又怔住,他反問道︰「太子?」
朱祐樘並不接話,只看這鄭旺自圓其說,誰想鄭旺卻是擺手道︰「不不不,陛下,小民說的可不是太子,小民說的,是陛下的另一個皇子。」
听言張均心中一頓,面色卻依舊,朱祐樘哪里相信,他戲謔道︰「朕除了太子,哪里還有別的皇子。」
「有!」鄭旺道︰「當然有!小民的女兒鄭金蓮,就曾給陛下生下過一個皇子,還是與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听至此,張均心中一驚,與朱厚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宮里頭就有一個,那魏蓮生的模樣像極了朱祐樘,難道此事當真有鬼!
朱祐樘听著心里頭似乎也有數,可朱厚照到底是嫡長子。何況他也不想承認旁的孩子,他便斥道︰「荒謬!」
鄭旺挨了訓斥,心中自然驚惶不已。他直磕頭,言道︰「陛下,小民所言,句句都是實情啊,小民絕沒有欺瞞陛下,求陛下徹查,還小民的女兒一個公道啊。」
朱祐樘自然也唯恐這鄭旺情急之下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是以仍舊斥道︰「把他拉下去,下錦衣衛獄,听候處置!」
「是。」牟斌听喚,這便示意殿中兩個力士將鄭旺拖下去,鄭旺口中不停呼道︰「陛下,小民所言句句都是真的啊!陛下!小民的女兒。真的給陛下誕下過一個小皇子啊!」
乜湄昨日唯一沒有與鄭旺交代的重要之事。就是沒有告訴他,鄭金蓮的孩子到底在宮中何處,又是叫什麼名字。
朱祐樘望見鄭旺走了,心里頭卻仍不定當,雖說此事是誤會,可如今朱厚照的身世,在朝中又掀起了一陣波動,朱祐樘唯恐旁人舊事重提。于是硬是要將此事查到底。
鄭旺方才走,朱祐樘又吩咐張瑜傳召鄭金蓮至此。
關于朱厚照身世一事。在宮里頭鬧得也不算小,鄭金蓮自然也有所耳聞,她熬了十幾年,如今這機會終于來了。
而今鄭金蓮也不必再裝瘋賣傻了,她這神智可是清楚得很!
鄭金蓮應召至此,望見朱祐樘與張均,依舊是首先跪地,畢恭畢敬道︰「奴婢叩見陛下,娘娘。」
朱祐樘心中早已有數,魏蓮生就是自己的孩子,而這鄭金蓮,就是魏蓮生的親生母親,當年那一晚的事,至如今記憶雖已模糊不清,卻終究是發生過的。
他知鄭金蓮確是給他生下過一個皇子,心里頭雖不情願光明正大的承認,可對這鄭金蓮,卻也頗是客氣,他淡然道︰「起來吧。」
鄭金蓮應了一聲,這便站起身,朱祐樘又道︰「你可知,朕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想這鄭金蓮早已做足了準備,而今朱祐樘發問,她自然從容不迫,只道︰「知道,是為太子的身世,為奴婢當年生下的皇子。」
朱祐樘聞言,眉頭稍稍蹙起,良久方才道︰「朕只有太子一個子嗣,你口口聲聲說你曾為朕生下過一個皇子,這不是矛盾麼!」
鄭金蓮面色鎮定,回道︰「奴婢當年為陛下生下的,就是太子。」
倘若原先沒有鄭旺那一番言語,那眾人听聞鄭金蓮所言,必將驚詫,可鄭金蓮如今所言,與鄭旺所言,句句皆不相符,眾人听她言語,便也只當是想攀龍附鳳,稱太子是自己所生,日後總歸是有好處的。
朱祐樘默聲笑了笑,道︰「你父親說你曾給朕生下過一個皇子,而非太子,你卻說太子是你所生,朕到底該相信誰?」
鄭金蓮果然怔住,她豈知此事是鄭旺鬧出來的,便更不會知道,原來鄭旺所言,她曾給朱祐樘誕下過一個除了朱厚照以外的皇子。
可在鄭金蓮看來,她當年給朱祐樘誕下的皇子,就是如今的朱厚照啊!
還有鄭旺,當年之事除了周太皇太後與乜湄,還有那個早已死去的穩婆,根本沒有旁人知道,可鄭旺一個宮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當年的穩婆早已死了,周太皇太後前不久也已過世,此事源頭就在前些日子,難道是乜湄!
想來就是她了!
眼下朱祐樘追問,鄭金蓮底氣不足,頓了頓道︰「太子是奴婢所出,奴婢有人證,也有物證!」
「人證是誰?物證又是什麼?」朱祐樘語出迅速。
鄭金蓮道︰「人證是當年伺候在太皇太後身邊的乜湄姑姑,物證就是太子右耳後的那顆紅痣。」
張均旁听許久,終于確定魏蓮生就是鄭金蓮當年為朱祐樘誕下的皇子,她曾無意瞧見他右耳後的那顆紅痣,朱祐樘尚未言語,張均默然道︰「太子的紅痣,並非在右耳後,而是在左耳後。」
鄭金蓮听言,已是愈發沒了底氣,她見勢倉皇道︰「陛下,太子確是奴婢所出,此事乜湄姑姑可以作證!」
如今得知鄭金蓮為的並非是魏蓮生,她是想冒認朱厚照生母,朱祐樘便也放下心來,開口便道︰「好,傳乜湄!」
乜湄至此,恍然望見鄭金蓮站在殿中央,而那一副姣好清秀的面容,竟絲毫沒有痴傻的模樣。乜湄行禮過後,朱祐樘便直接問道︰「乜湄,鄭金蓮說她是太子生母,而你是當年的人證,此事,你作何解釋?」
听聞朱祐樘所言,自然是一愣,她與鄭旺交代過此事,可鄭金蓮一句話,卻將她所有的計劃全盤打亂,這下可好,這父女二人言語自相矛盾,任是她怎麼作證,她都只會被朱祐樘視作這父女二人其中一個的同謀!
乜湄雖一心想扶持魏蓮生當太子,可眼下這情勢委實不利于她,她倒也不是傻子,如今確保性命才是要緊,乜湄這便露出一絲笑意,言道︰「奴婢听不懂陛下在說什麼,太子是皇後娘娘所出,此事難道會有假?」
這乜湄抵死不承認當年的事,鄭金蓮自然是慌慌張張,她望向乜湄,喚道一聲「姑姑」,乜湄听喚也朝她看過去,只听鄭金蓮道︰「這件事情,難道不是你……」
鄭金蓮說至此欲言又止,乜湄借勢卻是逼問︰「我怎麼了?」
見這情形,鄭金蓮不再與她多費口舌,從一開始她便錯了,她不該以為是乜湄告訴鄭旺這一連串的事,也不該求朱祐樘召乜湄至此當面與她對峙,鄭金蓮回首望向朱祐樘,道︰「陛下,太子確是奴婢所出,奴婢懇請陛下,滴血驗親,以證奴婢所言虛實!」
朱祐樘雖微微皺眉,卻也應道︰「好!」
朱厚照雖不是張均嫡出,卻也不是鄭金蓮所出,鄭金蓮自以為她是朱厚照的生母,是以此回滴血驗親,她自然信心十足,可她到底是輸了。
她並非朱厚照的生母,她的血與朱厚照的血又豈會相融,此事已經明證,此回一干人等皆應當處死,可朱祐樘終究念及鄭金蓮是魏蓮生的母親,便饒她一命,只將她打發去了浣衣局,而在坊間廣播謠言的鄭旺,也僅僅只是被下了錦衣衛獄,朱祐樘原本是想著將鄭旺放出來,可此禍到底是由他造成,他也唯恐鄭旺日後再次胡言,便始終沒有吩咐牟斌將他放出來。
至于罪魁禍首乜湄,鄭旺只供出了劉山而沒有將她供出來,她便也僥幸逃過一死。
弘治十七年的鄭旺妖言案,就此草草了解。
就好像當年唐寅、徐經賄賂程敏政新科舞弊一案,也似乎是匆匆結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