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淵著悄然離去,曼紗華又被窗外的熱浪席卷開來,她渾身冒著虛汗,這床榻像是滾燙的鐵烙,她自是半分也待不下去了。
曼紗華起身前去沏了一杯涼茶,飲過之後,透過窗邊看著外頭的月色甚是冰涼好看,今夜她不應該安然入睡,有的人就這樣為了別人而離開,而那個別人是她至親至愛之人,她怎麼能夠安然入睡。
雖是盛夏,可也馬上便入秋了,她信手拿起竹架上的茶色斗篷,出了房門,站在二樓處,雙手扶著柵欄,向外去看這月色樹影,心中的大計,都被這淡雅的景致暫時給磨平了,今夜她只管賞月。
一陣微風襲來,曼紗華低頭整理發絲,在抬起頭的瞬間,卻見東夏樓的院子外火光點點,被風吹的露出了幾縷細微的煙火,難不成是著火了?她系好斗篷信步下樓。
她腳步輕輕走到大槐樹下,從院門側看去,只見一個女子蹲在牆角根,燒著紙,一邊哭訴著,這祭祀用黃紙大抵也就是為了妝語嫣而燒的吧,曼紗華心中不免一陣悲涼,在離妝苑內若想真的為她燒紙祭奠,恐怕也只有後院的這里。
她輕聲走去,正欲出門一同來祭奠妝語嫣時,她听到牆角前的女子在哭訴著什麼。
「安心去吧,語嫣,是妝娘對不起你……直到最後妝娘也未敢說出來,直到最後王爺還是怨著你,對不起……」
听聲可辨,門口燒紙的是妝娘,可她的這句話卻透著幾分古怪,曼紗華閉氣凝神,仔細听著。
牆外的妝娘又道︰「妝娘只是單純的想置她于死地,妝娘並非存心要嫁禍與你,只是這件事剛巧不巧讓喜樂撞上了,妝娘也是沒了法子,妝娘不想讓王爺失信于自己,王爺一直最信任的就是妝娘了,而你與她一直都有矛盾,妝娘並非存心要嫁禍給你的……」
她的聲音間歇,後續只剩了哭泣聲連綿不絕,曼紗華站在牆內,四肢冰涼發木,鬧中嗡的一下,將她抽空,將她放逐,她一向敬重妝娘,她不明白妝娘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
那些毒蛇,藏于錦被之中,真是難以發現,她與自己無怨無仇,為何要下這麼狠的手,曼紗華用力的捂著自己的口鼻,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響來。
想起昔日種種,妝娘是見了她嘻笑相迎的人,是妝娘為她排憂除難,妝語嫣雖與她不和,卻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性/情中的女子,她又怎會做出這等下三濫的手段來。
在綢緞莊的那兩個巴掌,事後她私下認真的問過小兔,小兔說不疼,妝語嫣本就沒有用幾分力道,以她習武之人,若非真的想打,又怎會不痛,不流血,在東夏樓上,妝娘幾欲鼓動妝語嫣認錯,讓所有的罪責都讓妝語嫣一人抗下。
然而當時妝語嫣其實並不知道樓上發生了什麼事,妝娘得知後,便當機立斷,讓所有姑娘都跪著,最後妝語嫣離開,妝娘也未透露事情的緣由,表面是說為了讓她走的體面,讓苑里的姑娘不要對她冷言相對。
其實,妝娘這便是再為自己隱瞞,苑里的姑娘不知道,妝語嫣便就更不知了,她當時只是一味的說著自己沒錯,對,她是沒錯,錯的是這些錯信了的人。
曼紗華靠在牆角仰天悔恨,她雙手緊緊的捂著嘴唇,淚不受控制的從眼角往下滴落,這人心究竟是什麼而鑄,昔日的姐妹,為了自己的利益,便可以說栽贓就栽贓,妝娘這般處心積慮的毒害自己,莫非也是為了淵著?
曼紗華只覺得一股酥麻從腳底沖上了心頭,原來這段情誼只有他不知,是他對她的好,讓她陷入了眾矢之的的險境。
火勢減小,妝娘收了手中的籃子,便回了房去,她擦干了淚水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一樣,她明日依舊是那個笑顏如花的妝娘,果真是笑里藏刀。
曼紗華站在門口,看著牆角背後的灰燼,看著遠去的女子,心中悲涼更甚,這口氣,她必得為妝語嫣為自己如數討教回來!
在清冷的光色中,一坐便是一晚。
次日,曼紗華端坐于銅鏡前,看著憔悴的容顏,臉上劃過一抹冷笑,她上了淡妝,梳了發髻,由小兔參扶著,一清早便去了妝娘的房中。
「是曼曼啊,快進來。」妝娘正由兩個婢女梳著發髻,插著簪花,她從銅鏡中看到站在門口的曼紗華,便別開兩個婢女,親自起身相迎。
曼紗華躬身淺笑道︰「這就不必了,曼曼只是想邀請妝娘一同去妝語嫣的墳頭前上柱香。」
妝娘的傾城淺笑僵在了臉上,她道︰「曼曼不是與語嫣向來不好,為何今日又要親自相邀妝娘前去上香呢?」
曼紗華一臉清淡的看著妝娘,認真道︰「死者為大,曼曼又何必去計較那麼多。曼曼等妝娘上好妝。」
妝娘頓住了臉上了笑,她轉身復又坐在了銅鏡前,婢女前去上妝,她單手扶著發髻看著銅鏡中的曼紗華道︰「那就勞煩曼曼多等妝娘一會了。」
曼紗華含笑應下,她與小兔站在妝娘的門口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妝娘梳好了發髻,說不喜歡,便又讓丫頭們重新梳妝,她穿好的衣裙,又說顏色太嬌艷,已經不適合了自己,復又換了一套素著的衣裙,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道這妝容又和衣裙發髻不合,便又重新上了妝。
最後一切都合乎她的要求了,清晨的日光已然化為晌午的烈日,妝娘道︰「這一大早忙活的,還沒喝上一口熱水,吃上一口早茶,曼曼不妨再等等?」
「好。」曼紗華含笑應下,小兔卻在她的身後低聲抱怨道︰「姐姐,這妝娘分明是在存心刁難我們!」
曼紗華臉上依舊掛著淺淺的笑,她並未回頭,也並未回答些什麼,只瞧見坐在桌案上喝著茶的妝娘,不動神色的停頓了一下,復又接著喝茶,吃著糕點。
一切都再沒了借口和理由時,妝娘這才叫了馬車與曼紗華一同前去城郊妝語嫣的墳墓前。
馬車里兩人各自思索著心事,並未有人開口說話。
目的地到了,馬車停住,小兔掀起了轎簾道︰「姐姐,我扶您下來。」曼紗華方起身,妝娘按住了她的手臂道︰「你可是還怪著妝娘。」
「怪你什麼?」曼紗華淡淡道。
妝娘看著曼紗華的碧眼,認真說道︰「怪我那日去了你的房中,說了一些重話……其實那並非我本願,回到房中思來想去,是妝娘的話過了,曼曼可別怨著妝娘了,在離妝苑若是曼曼出了什麼事,妝娘一定會護著你的。」
曼紗華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她淺笑道︰「那曼曼多謝妝娘記掛了。」話罷,她頭也不回的下了馬車,獨自信步走到墳前。
她看著墓碑上的新篆刻的「妝語嫣之墓」這幾個字,她便覺得今日應該躺在這的,不該是她,淵著不是交代了此事不準她參與,可她還要執意的參與,這其中的緣由怕是只有操縱此事的妝娘最清楚不過了吧。
想到此處,她閉眼吞下了一滴淚去,小兔為她點了香,她跪拜三次,便將香呈上。
妝娘姍姍來遲,她亦是跪拜在地上,拿了香火與烈酒,前來祭拜。
妝娘手持著烈酒往妝語嫣的墳前澆下,曼紗華跪著筆直,她問道︰「妝娘就不覺得愧疚嗎?」。
妝娘神色悲憫,她道︰「當然愧疚,愧疚往日沒有對她好些,愧疚當日沒能攔住她,就這樣年紀輕輕的便喪了命。」
曼紗華抬眸淡淡道︰「是不想攔,還是攔不住,妝娘心中自是明白。」
「曼曼這話是什麼意思?」妝娘倒下了烈酒,她問道。
曼紗華搭起了手,小兔當即扶了她起身,她道︰「小兔,你去馬車那看著,別叫外人動了馬車上的東西。」
「好的,姐姐。」小兔擔憂的看了一眼曼紗華與妝娘,這兩人從出來時就陰陽怪氣的,這會莫非不是要吵起來吧。
曼紗華見小兔走遠,她便將笑著的眸子收回,冷著一張臉森然道︰「毒蛇、被趕、設計、送死,這一切都是妝娘計劃好的吧,可惜了曼曼福大命大,如若不然,今日躺在黃土之中的便是我!」
妝娘面如土色,她慌亂的將酒杯拂倒在地,她扶著一旁的黃土起身,嗤笑兩聲。
「跪下!」曼紗華當即呵斥一聲,唬的妝娘重心不穩,復又跪在了黃土地中。
「你在她的墳頭,還有什麼資格起身?你該永遠跪在這里懺悔贖罪!祈求她原諒你,但她已經死了,她永遠都不會再原諒你了!」曼紗華說的悲憫,這是她很少會有的怒氣,她一向寬以待人,從未想過要與別人怎樣,只是這次,妝娘真的觸犯到了她的底線,她忍無可忍。
妝娘跪在地上,一襲紫衣裊裊,雲髻梳的也甚是精妙,她長眉連娟微微蹙起,她嗤笑著,道︰「曼曼在說什麼,妝娘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