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教授是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後的第三批大學生,當年為了讀大學,他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堅持,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在他眼中,學習的機會很寶貴,他對現在身在福中、卻不知福的年輕人非常看不慣。王教授漠不關心地說︰「按校規處理!我查過沈侯四年來的成績,也打听了一下他平時的表現,既然他一點都不珍惜在大學學習的機會,這個懲罰對他很合適!」
顏曉晨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窒,剛剛帶給她一線希望的浮木竟然變成了絕望的石頭,帶著她向水下沉去。顏曉晨哀求地問︰「沈侯也可以主動坦白認錯,教授,您能不能幫他求求情?」
王教授暗中做調查時,已經知道顏曉晨在和沈侯談戀愛,但他對這種戀情很不認可。他痛心疾首地說︰「你一個勤奮刻苦、成績優異的學生被他害成這樣,你還幫他說話?什麼叫愛情?真正的愛&}.{}情是像居里夫人和居里先生、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那樣,愛上一個人,通過擁抱他,擁抱的是美好!你這根本不叫愛情!叫年少無知、瞎胡鬧!」
一個瞬間,顏曉晨已經做了決定,她輕輕放下了筆,低著頭說︰「謝謝教授想幫我,可如果減輕我的懲罰的方法是加重對沈侯的懲罰,我不能接受!」
王教授訓斥說︰「就算你不接受,學校一樣會按照校規,嚴肅處理沈侯!不要做沒意義的事,趕緊寫悔過書!」
顏曉晨輕聲說︰「真正的愛情不僅是通過他,擁抱世界的美好,也是榮辱與共、不離不棄,我看過楊絳先生的《我們仨》,十年浩劫時不管多艱難,楊絳先生始終沒有為了自保,和錢鍾書先生劃清界限。」
王教授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怒罵︰「沈侯能和錢鍾書先生比嗎?冥頑不靈,是非不分!出去!出去!收拾好行李,準備卷鋪蓋回家吧!」
顏曉晨站起來,對王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謝謝教授!」說完,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辦公室。
顏曉晨腦內一片黑暗,行尸走肉般地下了樓,心神中只有一件事情,她即將被學校開除學籍,失去一切。
她的大腦已經不能做任何思考,可習慣成自然,腿自然而然地就沿著林蔭道向著宿舍走去。
今天是別的院系拍攝畢業照,到處都是穿著學士袍、三五成群的畢業生,時不時就有尖叫聲和歡呼聲。就在昨天,她還是他們中的一員,雖然有對校園和同學的依依惜別之情,可更多的是興奮和歡喜,憧憬著未來,渴望著一個嶄新生活的開始。
但現在,她的世界突然黑暗了,一切的憧憬都灰飛煙滅,整個世界都對她關上了門。
顏曉晨回到宿舍,宿舍里沒有一個人。她緩緩地坐到椅子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書桌。書架上擺著整整齊齊的書,都是顏曉晨認為有價值的教科書,沒有價值的已經被她低價轉讓給了低年級的師弟師妹們。
這些書見證了她大學四年的光陰,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它們知道她是多麼痛苦地堅持著。其實,對她來說,失去了高薪的工作,失去了即將擁有的絢爛生活並不是最殘酷的,讓她最絕望的是她即將失去這四年苦苦奮斗的學位。
那並不僅僅是一個學位,還是她對父親的交代!雖然顏曉晨並不確定那個冰冷漆黑的死亡世界里是否真有鬼魂,她的學位是否真能讓地下的父親寬慰幾分,可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事情,是她大學四年痛苦堅持的目標。
但是,現在沒有了。
中午的午飯時間,魏彤和劉欣暉一塊兒回來了,看到顏曉晨竟然在宿舍,吃驚地問︰「你沒去上班嗎?」。
顏曉晨勉強地笑了下說︰「有點事就回來了。」
劉欣暉開心地說︰「太好了,隔壁宿舍下午去唱歌,我們一起去吧!」
顏曉晨不想面對她們,敷衍地說︰「我先去吃飯,下午還有事,你們去玩吧!」她拿起包匆匆離開了宿舍,可心里就好像塞了塊石頭,壓得五髒六腑都墜得慌,根本沒有空間去盛放食物。
顏曉晨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湖邊,她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怔怔地看著湖。
一會兒後,她拿出錢包,這個褐色棋盤格的錢包是沈侯送給她的新年禮物,有了它之後,她才拋棄了把錢和雜物裝在各個口袋的習慣。
顏曉晨盯著錢包看了一會兒,打開了錢包,在錢包的夾層里藏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十五歲那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他們一家三口在高中校門外拍的照片,照片上三個人都滿懷希望地開心笑著;還有一張照片是爸爸的黑白照,爸爸下葬時,用的就是這張照片。
顏曉晨看著照片,心里的那塊巨石好像變成了鋒利的電鑽,一下下狠狠地鑽著她,讓她整個身體都在劇痛。
手機突然響了幾聲,悅耳的聲音讓顏曉晨像是從夢中驚醒,立即把照片放回錢包,掏出了手機。
手機屏幕上提示有來自猴子的微信消息,自從顏曉晨送了沈侯一只木雕孫悟空做新年禮物,沈侯就不再抗拒猴哥的稱呼,主動把自己的微信昵稱改成了猴子,顏曉晨的微信昵稱被他改成了小小。
「吃過飯了嗎?中午吃的什麼?」
顏曉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沈侯。沈侯知道她工作忙,上班點都不會給她發消息、打擾她,但中午休息時分,卻會發發微信,打個電話,就算只是各自描述一遍中午吃了什麼,兩人也會咕咕噥噥幾句。
顏曉晨知道這件事必須告訴沈侯。以王教授提起沈侯的語氣,肯定不會提前知會沈侯,只會把一切證據直接上交到院里,任憑學校處理。雖然提前知道這事,只會提前痛苦,但總比到時候一個晴天霹靂的好。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
大概因為她反常地一直沒有回復,沈侯直接打了電話過來,「小小,收到我的微信了嗎?」。
顏曉晨低聲說︰「收到了。」
「你在干什麼?怎麼不回復我?」
顏曉晨不吭聲,沈侯叫︰「小小?小小!」
顏曉晨想說話,可嗓子干澀,總是難以成言。沈侯的飛揚不羈立即收斂了,他的聲音變得平穩冷靜,「小小,是公司里出了什麼事嗎?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可以告訴我。」
顏曉晨艱澀地說︰「不是公司,是……學校。」
「怎麼了?」
顏曉晨低聲說︰「王教授發現我幫你代考宏觀經濟學的事了。」
電話那頭的沈侯震驚地沉默了,顯然,沈侯也完全沒想到,馬上就要畢業,已經過去半年的事卻變成了一個大地雷。半晌後,他才不解地低語,「院里作弊代考的人多了去了,沒道理會發現啊!」
「有人發了匿名舉報的電子郵件。」
電話里傳來一聲響動,估計沈侯氣惱下砸了什麼,但他立即克制了怒火,「現在不是追究這事的時候,得先想辦法,看能不能讓王教授從輕處置,我先掛電話了。」
「好。」
沈侯叫︰「小小!」
「嗯?」
「這事是我害了你,我會盡全力減少對你的傷害。」
顏曉晨居然還能語氣柔和地寬慰沈侯,「別這麼想,反正不管結果是什麼,你都肯定會比我慘,只要你能扛住,我也能扛住。你別太著急,也千萬別把事情想得太絕望,天無絕人之路,就算被學校開除了,日子也照樣能過。」
沈侯的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了一下,大學四年,他經常坐在教室的後面,看著顏曉晨的勤奮努力,她是全院唯一一個沒有曠過一次課的人,每一門課,她的筆記都可以做範本。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即將失去一切的情況下,她竟然對他沒有一絲遷怒怨懟,不要說飄忽善變的年輕戀人,就是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能做到這一點都很難。一瞬間,沈侯生出了一個念頭,他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這輩子才修來了一個顏曉晨?
沈侯心中激蕩著愧疚、感動,想對顏曉晨說點什麼,可「對不起」太輕,「別害怕」太沒用,他只能干澀地說︰「我掛電話了,等我消息。」顏曉晨把手機塞回包里,疲憊地閉上了眼楮。
以沈侯的性格,這個時候他本應該沖到她身邊來陪她,可他沒有來,只能說明他有更迫切的事要做。這個節骨眼上,更迫切的事只能是想辦法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考試作弊這種事,只要老師願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稀里糊涂過去的例子也很多。可是,沈侯只是一個學生,他哪里能有社會關系和資源去擺平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家里人求助。
雖然兩人已經是戀愛關系,但顏曉晨並不了解沈侯的家庭,沈侯給同學們的印象只是家里有點小錢,他雖然花錢大手大腳,可現在都是獨生子女,花錢大方的人很多,沈侯並不更突出。他在吃穿上從不講究,很少穿名牌,也從沒開過豪車招搖過市,可顏曉晨總覺得沈侯家不僅僅是有點小錢,他在很多方面的談吐見識都不是一般的小康之家能培養出來的。但王教授不是一般的老師,他古板、嚴厲,有自己的堅持,不見得吃中國人情關系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