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
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里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里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發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發,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發,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楮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發店里,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于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媽媽一邊撫模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里,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涌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干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干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麼?我不好意思听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發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發,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干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听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系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
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游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楮,安靜地靠在他懷里,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楮。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月復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著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著窗戶一直看著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著。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著她的視線看著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里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只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里的淚花,她的眼楮里也有了一層隱隱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產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產,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並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癥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于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產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