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剎那倒轉,頭腦一片暈眩,又是一陣波浪掠過去,那魔樹下已沒了鴛鴦影。
唇上忽然間覺到一層麻癢,四周靜得出奇。
我驚得睜大了眼。
被高山冠束了些許的、墨一般的長發,傾瀉在我的肩頭。他的唇覆在我的唇上,如羽毛一般濕潤而輕柔。周遭蘇醒人魂的清氣流轉,我卻幾乎渾然不覺。
心跳剎那停滯,怦然又起,在腦中回響,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感覺不到別的什麼,只有奇特的驚喜和歡愉同自己的心一起跳動起來,蕩漾起一圈圈不可撫滅的漣漪。
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何年何月。
良久,他終于抬起臉,一口氣長長吐盡擔憂︰「怎麼這麼不小心,被魔樹幻境擒了去。」
原來看到的那對鴛鴦,是個幻境。
唇上的溫熱之感褪去,海水的涼意再度沁入肌膚,心里忽然間空落落的,卻不知為何。
他似是察覺了我的異樣,神秘笑笑︰「阿湄,為了得到這麼一個吻,你努力了很久吧。」
我跟著呆呆地點頭,剛點完頭,神智便恢復清晰,又趕緊搖了搖頭,卻已是徒勞。
之前听冰塊臉說師父在這周圍,我雖信了,卻沒想過會踫見他。他心懷的是天下蒼生,我心懷的是周圍之人,或者說,是他。
他分明就明白我的情,他分明什麼都知道,卻不說,為何呢?
于是伸手勾住他脖子,撲身上去︰「師父。」
由不得他躲避,此番我已打定了主意,抓著他衣服死不撒手。他要我也罷,不要我也罷,反正我不撒手,有本事就把我的手砍了。
他被我抓得動彈不得、無語至極︰「早知道就不該給你渡氣……」
然而我打定主意抱得更緊了,將臉小心翼翼貼在他的胸膛︰「師父要負責。」
他嘆氣︰「好好好,師父負責,放開行麼?」
想來他應不是煩躁,而是我的確像八爪魚似的把他抓得太緊。得了回應,我便心滿意足樂呵呵地放開。
這時才想起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地了個乖乖。
牆壁幽藍,蕩漾波光,盡是珊瑚而成,反有幾分夢幻,連這屋里的陳設也都是五彩斑斕的海中物事。我跑到窗前引頸一瞧,外面那景色晃了我滿眼。
魚群穿梭,珊瑚豐饒。深藍色的水底,深藍色的天地,透著無盡粼粼光輝。而在這片深杳的世界里,處處可見螢光飛舞,好似螢蟲。
盛景之下,色彩不一的房屋鱗次櫛比,幾乎連作霽後彩虹;這些房屋大多檐牙高啄,各抱地勢,又形態各異,簡直……
簡直不像是人呆的地方!
咱家師父跟到我身畔介紹︰「這是東海瀛洲的遺址處,距離魔樹不出十里,現在是鮫人一族的居所。」
原來以那個地方為心來畫圓,真的可以找到這個地方。而且這也的確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這才想起某個人來︰「有期呢?他說他想看看德妃娘娘的家鄉。」
……
我蘇醒的地方竟只是大院里的一處廂房。
經路鮫人介紹,這大院以前是德妃娘娘之娘家,實則也是該地鮫人一族的領袖一家,德妃娘娘是家中獨女。數十年前德妃娘娘愛得深沉,被皇帝老兒不顧一切拐走,她爹媽左右都尋不到魚影,擔憂得日漸憔悴。她爹日日焦慮不安,她媽日日以鮫珠洗面。
而數年之前,十里開外忽然來了棵除不掉魔樹,毫無顧忌地吸收東海精華,乃至鮫人的七情和性命。她爹媽為了保護族人,雙雙動用禁法以命立障,方才護佑了這方圓二十里的海中蒼生。
這座大院,就成了憑吊紀念景仰之地,每日數百鮫人前來拜謁扼腕,老的來教訓中的,中的來教育小的,實是熱鬧非凡。
可我倒沒見著幾個人。那路鮫人慷慨解釋,既然孫子都回來了,院子也該物歸原主不是?
我尋到有期時,是在尤為別致的幾間屋前。這幾間屋白玉為牆,碧瓦為頂,錯落有致,正是中原最正宗的風格。屋前生著一從生機勃勃的淡紫色珊瑚,小魚穿梭來去,看著甚為舒心。
墨藍衣袍因水浮動,而依舊沉沉。他佇立在一間屋前,一言不發。
我本就游不得漂不得,是以成了這水里唯一一個用走的人形生物。走近他,腳步也隨之放緩:「有期,這里……是德妃娘娘的閨房麼?」
他點了點頭,卻連臉都沒有往我這拐一下。
之前,有期奔波在外,連睹物都得不了,如今終于得以睹物思人了。
他張開手,手心是一串精致的華勝:「這是母妃去長安時就戴著的飾品。小時候她說,等我長大了,她會帶我回東海來,看海面上的日出,講海里的故事。」
我只覺心尖上驀地一疼,輕輕道:「德妃娘娘……她那時走不出長安,如今、如今能隨渭水回到東海,也算安息了吧。」
「嗯……」他緩緩垂下頭,話中幾分蒼涼,「母妃總說,不希望我涉足朝政。她想帶我回到這里,以得今生平安快樂。可分明……是她先回來了,散于東海,永享安寧。」
這東海瀛洲,沒有朝廷紛擾,也沒有對妖的歧視。這里的都是他的族人,這里是他真正的家,安寧和樂。
我瞅了瞅那屋子,門竟虛掩,時有小魚溜進去,竟好像那里面有人一般。
總在外面憑吊不太夠,我提議:「有期,我們進去看看吧。」
走進這德妃娘娘過去的閨房,里屋並不昏暗,屋頂一枚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撒下光輝;扇貝為床,礁石為岸,一切陳設看上去就如舊時,從未改變。
只是,前面跪著一個人。
從背影看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子,一襲素衣,不施簪釵。最重要的是她亦沒有魚尾,是個人。
我正抓耳撓腮地郁悶這里面還真有人,有期已錯愕地上前一步:「阿月?」
女子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待看清是誰,她臉色白了一白,甚至激動得站起:「殿、殿下。」
我突然覺得歉疚。
有期跟著我奔波,倒把陸月撇在增城。這麼多些日子過去,思念之情都能醞釀成女兒紅了,我活生生把這對小夫妾分開這麼久,這是造了多大個孽啊多大個孽。
既是他倆重逢,縱使心里頭莫名有點不舒服,我亦大度地退開幾步,到一個角落里當一顆深藏功與名的夜明珠。
陸月身形本就瘦小,這些日子不見,也不知受了什麼苦,更顯得縴瘦柔弱。有期自然心疼,上去便將她扶住︰「怎麼成了這樣?怎麼會在這里?」
陸月揚起頭,很是殷切︰「無妨的,多謝殿下關心……」她略略往後掃了一眼,「我左右無事,求了 幽上仙,帶我來德妃娘娘這里盡一盡孝道。」
她這一身素衣,也的確是孝衣。
且不論她是盡孝道還是借此來找有期,那都是他們的事。至于我麼,不過是條渡河的筏子。
有期更是關切︰「你身體向來不好,以後還是不要亂走了。」
「我明白,殿下現在勤力修煉,我不該來多事的。」陸月說話極輕,果真虛弱了不少,雙手卻下意識背到身後。
有期察覺,手環過去︰「這是?」
陸月驚得推開,支吾道︰「沒、沒什麼……」
卻不料她力氣比有期小,手里的東西已到了有期手里。
那東西是個香囊,繡著粉蓮並蒂,亭亭淨立。芰荷的針腳勻細,透著女子微小卻纏綿的情意。想是香囊剛剛繡好,還來不及添加白芷、薄荷一類的東西。
有期的拇指在香囊上細細摩挲,像是有些愣了︰「……繡得很漂亮。」
陸月臉上飛上一抹桃紅。
郎情妾意,我看得禁不住惆悵。這女工一類,我一概不會,更何況繡得這麼好的香囊,情意綿綿顯而易見啊。不過在增城,陸月居然能無聊到繡香囊,有期這個人夫也當得太不稱職。
我又下意識模了模自己的嘴唇。
至于情意,還是師父來得直接。他既已答應要對我負責,等我回去得好好把他要負的責條條列出來。
有期抬臉又問︰「是繡給我的麼?」
「……是。」陸月羞澀地埋下頭,有些手足無措,「那樣,殿下奔波在外的時候,就能夠記得……家中還有一個阿月,在等你。」
我渾身抖了一抖,心尖又酸了一酸。
我自認很了解自己,人家早就成雙成對的,可我和師父才剛見點苗頭。人比人氣死人,觸景生情,難免心酸,正常正常。
接下來九成九都是情話,我實是看不下去,轉身溜出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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