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番外第三人稱)
他看著懷中的女子化作虛空,塵埃不起。
「我等你,一直……等你。」
他在那里佇立了三天,她在遠處守望了三天,守望他的背影,守望他的孤獨。日夜更替,星辰換了三番,昴日星君過了三番,去凌霄殿報信的人也跑了三番。
第三天,他的身軀倒下,她慌亂地趕過去,發現他昏迷,便將他的肩膀護在懷里,一面施展微弱的靈力護脈,一面大聲喊人過來。
她和其他侍女一同將他送回殿中。他本就沒有什麼事,很快便醒轉,可目光總是呆滯,仿佛看不見身邊的任何人、看不見她。
她明白,這一切對他的傷害。樹倒猢猻散,失去了神女的恩澤,其余侍女侍人正謀劃新的出路,唯有她熬了一碗蓮子羹,端在他面前。
他像個木頭人,不吃,不動,也不說話。
她也陪他不言,坐在一旁,用靈力維持著新鮮的蓮子羹。她想,如果他願意說話了,她在這,至少他身邊還不至連個可交談的人都沒有;他受了那樣的打擊,又餓了這許多天,便是仙,也總要吃些東西的。
這一次似乎並沒有多久。外面的哄鬧散去,他開口:「阿月,我可是嚇到你了?」
她既驚且喜,起身急了些,險些帶翻了羹。待將羹碗扶好,她對他笑:「沒有。上仙肯說話了,小仙很開心。」
他也對她回以一笑。那個笑容,十分勉強苦澀。他對她伸出手,她明白了,將蓮子羹細細吹了吹,小心地放在他手中。
他對著蓮子羹發了會愣,似自言自語:「蓮子似乎是沒有心的?」
她點頭:「蓮子的心是苦的,小仙已將其剝去了。」
他以匙攪弄著羹,涼涼苦笑:「原來,沒有心就不苦了。」
她並非什麼都不懂,她明白他說的意思,卻不知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過了幾日,他精神大好,木葉園也清靜了許多。原本派來的侍人侍女皆已召回,天帝神上也沒有再來過。又過些時日,木葉園中點起了長明燈,園中也立起了神女殿下的石雕,栩栩如生。
這里,成為一座墓園。
他自請成為木葉園的守陵人,寸步不離,守著這昨日芳華,今日蒼涼。
她躲在偏僻的小殿里,遠遠地望著他、守著他。每個夜晚,他回到自己的宮殿之前,她都會去放上一碗羹,或者一盤點心,或者一盞新茶。
她因他而生,她覺得,她總是要陪著他的。每天早晨,她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在悄悄溜進他的殿時,看到那碗羹、那點心、或者那盞茶已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天,她躡手躡腳地端著桃花羹踏進他的殿門時,迎頭便撞見了在桌前撫模琴弦的他。她羞愧地想退出去,被他起身攔住。
他看著她的眼,嘆了口氣:「他們都走了,你可以不必留下受苦。」
他要趕她走?她哆嗦,不敢說話。
他繼續道:「我其實能夠闢谷,無須吃什麼東西。你照顧過殿下,如果到九重天上去,應會有個好前途。」
她抬頭凝望著他,顫抖著開口:「上仙要一個人守在此處麼?小仙也可以盡量不出現在上仙面前……」
他搖頭:「你仙路還長,我擔心讓你一直留在這,會耽誤你。」
她只覺心里像是破了一個洞,風從洞里呼呼地過去,又冷又痛。
她可以請求留下,她知道若她請求,他就一定會同意。可于他而言,她留在這、或者在九重天都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她若留下,還會徒增他的擔心。
她咬了咬嘴唇:「小仙……知道了。」
第二日,未及天明,她真的去九重天報道,作為最後一個也是木葉神女的貼身侍女,她被派去了六重天,看守一方蟠桃園。
神上果真對她稍有垂憐,蟠桃園的桃樹引神樹之力生長,數千年才一結果,這時桃花剛開,根本就不須她做事。她只需閑居桃林,時不時去九重天匯報就好。
閑下來的日子很漫長,有時她做好了羹湯,才突然想起他不在這里,自己也舍不得吃,由那羹湯壞掉;有時她靠著桃樹坐下,滿目粉影斑駁陸離,有些晃眼,晃著晃著,竟不知不覺入了夢。
夢里,回到了最初的時光。
那時候,木葉園里,春色正盛。
她本是蓮池中不起眼的一朵蓮,無知無覺,猶如死物,直到有一天,她隱隱約約听到他婉轉悠揚的琴聲。她從未听到過外界的聲音,從那一刻起,她就覺得,他的琴聲是世上最好听的。
一天天過去,她漸漸能夠真正听見、真正看見、真正感受到周圍的一切。她看到他席坐于磐石,琴橫膝上;她听到他一曲琴歌,聲動九霄,芳華如夢。
每一次都有位碧衣女子坐在他身畔,和她一樣靜靜地听。一曲畢了,他們談笑風生,與這蓮池、這木葉園一起,融成世上最美的風景。
她漸漸明白,那位碧衣女子是神女,而他是她的侍人。
她不知道多少次想走過去,卻發現自己的根還扎在泥里,寸步也動彈不得。可至少,她能每日都見到他。
其實,這樣,也好。
她為他盡全力吸收靈氣,終于在一天早晨,花瓣展露,綻放出她最美的一面。神女興奮地指著她:「遙夜,你看,它開花了!」
他笑著望向她。那是他關注她最仔細、最長久的一次。
不知過了多少天,那天她正期待著岸邊的他撫琴,木葉園里卻忽然出了魔族內應。她看到他為了保護神女遍體鱗傷,可他卻還在對神女說:「別看,我帶你逃。」
她忽然看得害怕了,害怕他真的會出事,竭盡全力將一絲靈力投在他身上,看著他帶神女御風遠去;她記下了內應的牢騷,預備找機會告訴神界的人;等到一位神將帶天兵來此時,她告訴了神將神女的所在。她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作為回報,她得到了仙身,成為人形。
可他不在蓮池,去了戰場。她與神女相識相知,一起等他回來。
他回來了,眸中倒映的盡是神女,沒有她的一分一毫。她早已知道她對他不過是奢望,她只要遠遠看著他,也就足夠了。
她像一個旁觀者,藏起自己所有的情感,遠遠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以及……生離死別。
看到他倒下去的一刻,她大夢驚醒。才發覺,原來背上已盡是汗水。
也是從這樣的夢開始,她越發局促不安。他一個人守在木葉園,會不會起居不便?會不會太寂寞?會不會出了事,別人都不知道?
她不放心,她覺得有去看一看的必要了。她特意換了碧衣,如果他不喜歡她去木葉園,那她可以化作蓮池中不起眼的蓮葉,掩起氣息,那樣他不會知道的。
縱然這樣想,她還是忍不住為他做了幾樣吃食。被他發現也罷,她只要偷偷放在他案上就好。
她向六重天的仙君告了假,直往木葉園而去。路上風大氣寒,她用靈力小心維持著食盒的溫度,等到了木葉園,他就可以吃上這些新鮮的東西了。
僅僅半里之遙時,她止步。
木葉園上空,黑雲滾滾,驚雷轟響,遮天蔽日。
她迅速認出了這是什麼。仙人到了飛升成神的時候,必要歷八十一道雷劫。但凡七情六欲未除者,均難過此劫。歷劫失敗的代價便是,魂飛魄散。
神女剛去不久,以現在的他,怎麼可能渡得過雷劫!
一道道驚雷驀然間在她面前落下,如練的耀眼白光令她幾乎睜不開眼來,可她似乎听到,自己被淹沒在雷鳴轟響里的一聲尖叫。
驚雷落處,草木焦零,一片焦黑。那里沒有別的人,也沒有任何反抗。
她揪緊了袖,試著安慰自己,沒見到反抗,他可能不在此處。可她也心知,雷劫在哪,他就在哪,他怎麼可能不在此處呢?
她扔下食盒,一頭扎入木葉園。
雷劫似乎已過了許多道,木葉園里一片狼藉,花草衰敗,再無舊時的生機。可她顧不上,只是一直跑著,一直想著,他不能出事,他那麼厲害,連不周山的戰場都去過,歷劫他不會出事,不會的。
閃電割裂蒼穹,淒厲劈響;四周彌漫著焦木的氣味,刺鼻無比,黑壓壓直連天際。
她躬起身子,掩住口鼻,目光卻不斷在周圍打量。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她必須盡快找到他。
她是外人,那些電閃雷鳴似乎避著她,也似乎集中在同一個方向。她突然中明白了什麼,朝著那個方向奪路而去。
她在神女的石像下發現了渾身是血的他。她將他抱在懷中,手擦拭著他臉上的血,聲音發抖,喚他:「遙夜,遙夜。」
他虛弱地睜開眼,黑瞳如漆,氣如流絲,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雷劫從不傷及他人,自然暫時也不會落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緊緊攬住,捻指化雲:「上仙千萬撐住,小仙這就帶上仙去七重天尋醫仙……」
他連動的力氣都沒有,卻努力抓住她的袖:「阿湄,是你麼?」
她的心如墜深淵。
她撫模著他的臉,泣不成聲:「嗯,阿湄在這,我舍不得遙夜,我回來陪你了。」她左右尋覓,模到了他身邊的伏羲琴,「伏羲琴是三皇神器,它是不是能救你?」
他模模糊糊地張著眼,盡力想將她看清楚,眸中卻十分渙散,沒有一絲光明。猛地他坐起身來,劇烈咳嗽,衣上滿是血刺,嘴邊也全是血跡。
「遙夜!」她大驚失色。
他向前倒在她肩膀,嘴角揚起一抹勉強的笑。她永遠記得,當年在他看到她開花的一刻,萬物失色的剎那,他露出的也是這樣的笑。
「我……等到……你……了……」
許多年後,當她站在盤古之心前,再回想起他最後的話時,她早已不覺任何心痛。只是心,很輕。
歷劫的那天,他就這麼消失在她面前,到最後,都沒有一句話是對她說的。
可是,那又如何?
她催動全身靈力,將他尚且未散去的荒魂融入伏羲琴中。
以微薄之力融合神器伏羲琴,反噬何其危險。她再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自己蟠桃園的小殿里。六重天的仙君站在她面前,神情無奈:「你剩下的靈力只足以維持人形,雷劫中生死有命,仙身得來不易,你又這是何苦?」
她好像沒听見一般,慌張地尋找伏羲琴。看見在床尾,她立刻將琴搶過來,緊緊護在懷里。
第二日,她向天帝請求帶伏羲琴離開神界。
伏羲琴神力已不及過去萬分之一,雖是神器,卻也形同常物,加上養了個荒魂,非萬年不可恢復。天帝正思女成疾,觸琴傷感,不忍再看,遂允她帶琴離去。
她帶著伏羲琴,在其余五界流浪了三十年。她已沒有多少靈力,在魔界險些喪命,在妖界備受排擠,連在人界也舉步維艱,可終究沒有尋到可以讓荒魂復生的辦法。
她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不同的風景。有時候她會想,他若也能看到這些美景就好了。
漸漸地,她幾乎可以忘記自己所受的所有苦痛,她只有一個信念。
她想讓他活過來。
興許是她的尋找感動了上蒼,尋覓三十年後,她終于找到了一絲希望。
大地之心,盤古之心,掌萬物之生滅。只要不壞六界平衡,在盤古之心前真誠說出心願,將同等甚至更多的代價投入盤古之心,盤古大神皆可為之實現。
意思是說,要他回來,就要用她去換。不是她的命,也不是她的魂魄,而是她的存在。
在他醒後,她會消失,所有人都不會再記得她。就好像,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存在過。
盤古之心是地心深處的一處熔岩,四周懸壁陡峭。她抱著伏羲琴站在峭壁邊緣,看腳下熱浪翻滾。
他將會活過來,她很開心。他好好的,她很開心。
她听到地心深處盤古縹緲的話:「以同等代價,可換取你所希望之人。」
她點點頭,輕輕地:「好。」
「六界永衡,存在消失,不可後悔。」
她一笑:「好。」
她低頭望著伏羲琴。這三十年來,心里第一次這麼平靜。
「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
他不在了,這一切的存在也沒有意義。
在他的記憶里,有木葉園、有神女、有不周山的戰火,有這一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可在我的記憶里,不過只有他一個人。
沒有了我,他便只是做了一場夢,等夢醒了,忘記往生,忘記前塵,忘記我,他依然是他。
以後無論在哪里,他都可以過得很好。
拜托你,一定讓他回來。」
淚水不知是何時落的,滴在琴弦上。伏羲琴掉落在地,她從懸崖峭壁上一躍而下。
消失的剎那,她回頭望了一眼。
木葉園中,蓮池水泮,他在田田蓮葉與陣陣蓮香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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