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良的官服已換成一襲淡青色的長衫。消瘦的臉龐、深邃的眼神、輕合的薄唇,少了為官者的威嚴、只剩下少年郎的俊逸。
安萍兒看得有點失神,直至周遠良已經走到跟前了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她趕快起身,行禮。「民女安萍兒見過周大人。」
「安姑娘不必多禮,請坐。」周遠良沒計較安萍兒的反應慢。
安萍兒沒坐下,而是跟著周遠良走到桌前、遞上來兩張紙。剛剛繞過書桌準備坐下的周遠良一回身就看到了那兩張紙,甚是驚訝。
「這是我記下的柳小姐的回話。」
听了安萍兒的說明後,周遠良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兩張紙,翻看。
當時周遠良距離柳小姐有點遠,細節肯定無法觀察,但答話內容還是基本听到了。他略一翻看這兩頁紙就知道這上邊記錄的確實是柳小姐的回答內容。
周遠良看著眼前的紙,略失望。當時安萍兒提出要進去內室去做筆錄,周遠良以為她是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而尋個借口去就近觀察柳小姐的;而且安萍兒一出柳府大門就一副有話說的樣子,周遠良以為她有什麼收獲呢,這才帶她回縣衙中詳細詢問的。
看著眼前的兩頁紙,周遠良知道自己失望的是安萍兒沒能準確理解自己的意思。雖然這樣要求一位陌生的姑娘很無理,但這是周遠良此刻的真實感受。
「周大人,其實這兩張紙沒什麼用。」安萍兒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匯報自己的發現。
「因為你早就知道這些?」周遠良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上的那兩頁紙。
安萍兒想否認的,但又馬上覺得這樣直接否認太不給縣令大人面子了,于是她換了一種更好的回答方式。「一個原因是我已經知道這些,呃,其實全福陽縣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另一個原因是當時柳小姐眼神空泛,顯然是在想別的事情,所以她給出的這些答案不過是隨口而說、並未走心。」
周遠良的眼神頓時亮晶晶,安萍兒有留意柳小姐的眼神這說明她還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的,開心。
「咳。」周遠良立刻掩飾掉了自己的開心,面色平靜地問安萍兒:「你覺得柳小姐因何而分心?」
安萍兒很遺憾地搖搖頭,說:「我跟柳小姐實在是不熟,猜不透她的心思。」
「那你對張家的事有何補充呢?」
「這個就比較多了。」安萍兒樂呵呵地提供情報。「張家倆兄弟同父異母,听說他們倆的感情並不是那麼好,至少不是柳員外和柳小姐所說的那麼兄友弟恭。」
周遠良微微點頭但沒說話。死者只有十八歲但他的兄長卻已經有四十二三歲的樣子,不是一女乃同胞的可能性很大。至于兄弟倆的感情怎麼樣?雖然周遠良現在不確定,但根據其他大戶人家的類似情況推斷可知,利益大于半親情。
「有傳言說,張家老太爺去年病逝前留下遺囑,等次子仲桉成年後將分給他大半的家業。」
「噫?」周遠良對這個遺囑內容有疑問。
「周大人,這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很有問題!周遠良問安萍兒:「張伯桉是庶出嗎?」。
安萍兒搖頭。「張家現在的老夫人二十多年前只是張家原配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鬟,那時張夫人懷有身孕,有傳言……呃……張老太爺那時就跟這個小丫鬟有染。後來張夫人難產死了,張老太爺就娶了她做填房,有了張家二爺。」
周遠良看安萍兒很平淡的樣子,于是直接問︰「關于張家已故老太爺的遺囑,福陽縣中的人都知道嗎?就沒人質疑這份不公平的遺囑嗎?」。
「張家老太爺年輕時一心苦讀、想考取功名,但屢屢落榜,生活困苦。當時福陽縣富商孫家的小姐喜歡上了他,招他為婿,于是他就靠孫家的供養繼續考、繼續落榜。孫家只有一個女兒,所以孫家老爺夫人過世後,張老太爺就繼承了孫家的全部家產。听說除了小姐以外,孫家人都不喜歡這個女婿,平常日子里對他態度很不好。等張老太爺當家作主後,對他的原配夫人就格外冷淡,對兩人的長子也甚是不喜歡。後來再娶、有了次子,听說張家老太爺對次子仲桉非常疼愛。說實在的,張家老太爺能給長子留下一小半的家業已屬不易了,就算他把全部家業直接都給了小兒子也沒什麼可好奇的。」
周遠良微微眯眼。如果安萍兒听說的這個遺囑屬實的話,那張伯桉有很強的殺人動機。張仲桉剛滿十八歲、即將娶親,遺囑的條件已經滿足,怕是很快就要執行了。再不動手的話,大半的家業馬上就要歸同父異母的弟弟了,這是個很足夠的鋌而走險的理由。
「你的這個傳言是從哪兒听來的?」周遠良想確認一下信息來源。
「我听隔壁吳妽說的,吳妽的小姑子的妯娌的表姐的嫂子的外甥女是張家的廚娘,消息應該很準確。」
「……」周遠良表示對這幫喜歡傳閑話的婦女又愛又恨。
安萍兒看出了周遠良的不完全相信。「張家的老管家特別喜歡那位廚娘,他不會騙她的。不論是二十多年的事還是遺囑的事,都很可信。」
「好吧,我相信。除了這個,你還知道張家什麼事?」
「其它事我就不太清楚了,道听途說的不足為信。」安萍兒不是個喜歡探听別人家事的人。關于遺囑的事是吳妽主動講的,安萍兒只是很禮貌地听她講完並且記住了而已。
周遠良似乎早就知道安萍兒不是那種喜歡主動掃听八卦的人,于是沒再問關于張家的事。
安萍兒站起來,說︰「大人,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了。如果您沒有別的問話,那民女先告退了。」
「安姑娘,稍等。」周遠良抬手示意安萍兒先不要離開。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讓安萍兒留下,而是問了一個很跳躍的問題。「你會寫字?」
「啊?嗯。是我娘教我認字的。」安萍兒很平靜地回答這個問題。
中州國非常重男輕女,女子能讀書、會寫字的不多,而這不多的女子幾乎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或書香門第的千金。安萍兒從小到大曾多次被人驚奇于識字,所以她回答這個問題時特別淡定。
周遠良的眼神落在安萍兒寫的那兩頁紙上,手指輕輕地踫觸紙頁的邊角,似乎是想把它們擺放得更加整齊一些。
安萍兒的字並不如何地好,只能算上是工整、清晰,但這已經是很難能可貴的了。會寫字自然也就會認字,周遠良此時看重的不是安萍兒會寫很多字、而是更看重她認很多字這事。因為安萍兒識文斷字、會武功、人也很機靈,這讓周遠良想起一個他擱置已久的想法。
雖然周遠良現在是初入仕途,但作為司馬、太守的公子,他早就接觸過斷案的工作。周遠良在十四五歲時就已有神斷之名,他父親的屬下遇到疑難案件時就會來找他幫忙。可以說周遠良的斷案經驗還是蠻豐富的。
在五六年的辦案實踐中,周遠良多次遇到被害人、嫌犯、證人、親眷朋友等是女人的情況。這些案件的審理難度也許不太大,但取證、走訪的過程中則困難重重,周遠良想見那些跟案情有關系的女子總會被各種搪塞。無它,就因為男女授受不親,或者是有人想隱瞞事實而以男女授受不親為由百般不合作。
有時周遠良可以仗著官家身份強硬要求見涉案女子,對方只能妥協,例如柳員外。但更多的時候行不通,周遠良只得依靠父親的人脈找到夠分量的人、通過這些人讓涉案人家答應周遠良的要求。
但遇到有些名門望族或者老學究時,周遠良的上述兩種辦法就都行不通了。尤其是那些聖人的智慧沒學到但壓迫女性特別有心得的腐儒,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誓死捍衛他們的軟禁女眷的神聖權力,至于查明案情、伸張正義的事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遇到這種人家周遠良除了月復誹一下「你們家閨女上元節時在街上不是逛得很開心嗎」以外就無計可施了,只能努力改進問話的方式。
有一次,周遠良被迫在前堂提問、由老管家去二門前把這句話轉述給小姐的貼身丫鬟、丫鬟再轉告給小姐,然後小姐的回答再依次經過丫鬟和老管家轉述給周遠良。詢問證人、嫌疑人時,說話的語氣、表情跟回答內容是同等重要的,像這樣多次轉述後的話最終就是一句干巴巴的話,甚至有可能因為轉述而改變了原意,對探案一點用都沒有。
從那時起周遠良就在考慮招募一兩名女捕快,由女捕快去走訪、詢問涉案的女證人或女嫌犯。這時如果還有人敢阻攔的話,周遠良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質問他們是不是做賊心虛、企圖逃避法律的制裁呀?
招女捕快這事想法很不錯,但實踐起來很有難度,總是沒有合適的人選。
既然是代替周遠良去跟涉案女子對話,那該女捕快就需要能讀得懂對方的表情、听得懂話外音,能夠隨機應變。而為了能更好地隨機應變,該女捕快就需要跟隨周遠良去勘察現場、尋找證據、對案情有足夠的了解。
雖然總結起來只是短短的兩句話,但其實這份工作難度非常高,對從業人員的素質很有要求。在中州國這種女人就是生育機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文化氛圍下,有膽識、夠機靈、熱愛探案事業的女子太罕見了。
正因為在之前的好幾年里一個合適的人選都沒遇到過,所以周遠良已經放棄這個想法了。但今天安萍兒的良好表現燃起了周遠良的希望,這姑娘也許行。
周遠良抬頭看著安萍兒,眼神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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