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顏,如若……如若城守不住了,你就快些逃出去。」他俯在我頸間,口中噴出熱熱的氣。
我忽然就淚水盈眶,滿目迷蒙。
只听得他又道,「我會盡力拖住他們攻入皇城,傾顏,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的手緊緊得在我肩膀上按了一按。
我倔強地搖頭,「奕郎,我不會丟下你。」
手指滑進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我說,「奕郎,惟願生不能同衾,死同穴。」
他瞳孔幽深,緊緊地盯著我,「你……」
「我一定會與你在一起。」我打斷他,注視著他的眸子里滿是堅定。
他知我的倔強,嘆口氣再次擁我入懷。
他說,「傾顏,打完這仗,我就去求皇上賜婚,你等我,我只要你做我的妻。」
我不停地點頭。
這條命我從來由不得自己,這次終于可以由我任性一回了。
……
我這是死了嗎?怎麼這些夢境都如此清晰?
強撐著睜開眼楮看到的卻是一個寬闊的背影,長身玉立站在榻前,與夢里的那個身影分分合合,辯不清真假。
半夢半醒間,我喃喃道,「奕郎,你來了……」卻是委屈的聲音都哽咽起來,這幾日的擔驚受怕,倔強隱忍,一瞬都輕松了許多。
那人回過頭來,待我看清卻是君墨宸焦急的臉,額角上還有細密的汗珠。
我閉了閉眼,怎麼會?
他不是該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嗎?怎麼還會有那樣焦急的神情?
一定是我還沒醒。
才要閉上眼楮,只听得君墨宸道,「把她扶起來。」
接著便是如蘭熟悉的氣息接近,皮膚相觸,那麼真實,我又努力睜開眼來,眼皮沉重地即刻便要耷拉下來一般。
「姐姐……」如蘭一見我睜開眼楮,便啼哭出聲,眼淚滴個不停,像那春日里的雨水,連綿不絕。
我無力說話,只輕輕握了握如蘭扶在我胳膊上的手,才轉眼看著一邊的君墨宸。
他端著藥碗立在榻前,一臉平靜。
難道先前真是我的錯覺?
君墨宸道,「既然你醒了,那便省事許多了。」他將藥碗往前一送,語氣清冷,「喝完。」
我伸手去接,卻在君墨宸松手的剎那,也倏忽收回了手指,藥碗沒了托力,直直摔在地上。
碎瓷裂,藥汁飛濺。
我是故意的。
君墨宸的眸子暗了暗,隨即卻轉身對身後的侍女道,「多端幾碗,姑娘一朝醒來,想必身體還極是乏力。」
他給我找了一個很好的托辭。
我淡淡揚起嘴角,不言不語,卻在侍女端來下一碗藥時揚手拂掉。
一地藥汁。
侍藥的宮女慌忙跪了一地。
做這些的時候我安靜地看著君墨宸,嘴角微微揚起,盡管手掌已是在榻上越撐越緊,身體乏力的厲害。
君墨宸一臉平靜道,「再換一碗過來。」
平靜得令我覺得我竟是任性的小女孩兒,而他,一味縱容,這樣想著,手上卻仍是未停。
結果還是一樣,我照舊拂到地上。
再上,再拂。
拂到第一十二碗時已是氣喘吁吁,再撐不住了,君墨宸氣定神閑道,「這便撐不住了,藥可還多著呢。」
我跌在榻上,腦中昏沉,心里雖然氣極,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冷汗涔涔。
「你是自己喝下去,還是我幫你?」君墨宸往前近了一步,咄咄逼人。
我仰頭直視他,半分沒閃躲,語氣雖無力氣勢卻不減道,「你將他帶去了哪里?」
他端著藥碗的手顫了一顫,隨即發了狂一般的,狠狠將藥碗擲在牆上,藥碗與牆壁大力踫撞,發出極大的聲響,藥碗應聲碎裂,潔淨的牆壁頓時污跡斑斑。
他還不解氣,怒聲把宮中侍候的人都轟出去「砰」地摔上殿門,如蘭緊緊握著我的手,不住發抖。
君墨宸又轉過身沖著如蘭張口便吼道,「滾出去。」
如蘭嚇得一哆嗦,卻是更緊地握住我的手,弱弱搖頭。
「出去!」君墨宸再次道。
如蘭還是搖頭,她怕我受欺負,怎麼也不肯走的,只是手指卻越收越緊,我的手被她握的生疼。
君墨宸一步步向榻前過來,眸中的怒火升騰,我哪里知道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墨宸發起火來竟這樣可怕,心里沒來由地害怕起來,不自知地護住如蘭。
君墨宸道,「我再說最後一遍……出去。」
如蘭終于抑制不住地微微啼哭出聲,慌張地看向我,「姐姐……」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君墨宸,一時竟也手腳無措起來。
君墨宸帶著凌人的氣勢站在面前,他身材高大,幾乎阻擋住了面前所有的光亮,那一身戾氣令人不自覺地汗毛倒立。
「你要做什麼?」話一出口才發現語氣微弱低沉,半是無力半是心悸,倒更像是撒嬌的呢喃。
「做什麼?」君墨宸仿佛是笑了一聲的,只是下一刻,惡狠狠道,「今日這藥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我側過頭去,便看到窗邊的案幾上放了一溜的湯汁藥水。
有藥汁強行灌入喉嚨,竟是君墨宸端著藥碗給我灌藥,我側頭躲過。
他又用手掐著我的臉掰開嘴唇灌下藥去,我嗆得猛烈咳嗽起來,他急急松開,才喝下去的藥一口不落全吐了出來。
他憤恨地將藥碗大力砸在地上,發出極響的聲音,伴隨著響起的還有君墨宸的聲音,仿佛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淩傾顏,你比朕狠。」
我緊抓著被角,俯在床側,竟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卻還是喘著氣,唇角顫抖著一字一句道,「君墨宸,我……好恨你……好恨你。」
屋中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他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卻直覺他身上的戾氣消散了不少。
他嗤笑一聲,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在做什麼呢?真是傻。」
還未等我細想這話的意思,他卻已經轉身出去了,只余榻前的燭火微微跳動,有不知名的鳥叫聲在窗外低沉地響了一聲。
我呆呆望著未合緊的殿門,隨著風的吹動,一下一下地晃動。
仿佛一剎那天地都旋轉起來。
那日後君墨宸再未來過,珍貴的藥品卻日日不斷地送來。
只是宮中人涼薄,哭笑莫不是看高位者的臉色,我本就是前朝的人,沒有了君墨宸的照拂,日子比在長樂宮時還要難過幾分,故而也再沒有勤謹侍藥的宮人。
如蘭是我的貼身侍女,她以前從未煎過藥,而這些入口的事情她自然是不放心假手于人的,是以日日模索著煎了藥來。
我明知如蘭不會煎藥,難免有火候不到或者過了火候的失了藥性,只是見著如蘭懇切的眼楮時,心中萬分不忍,那日對著君墨宸的倔強卻是半點也沒有了,無聲飲下一碗碗苦澀藥汁。
這樣吃著,竟反而病的越發厲害了。
待如蘭煎藥的功夫長進了許多時,病根已然種下,怎麼也沒用的了。
長久纏綿病榻,一晃便是月余,我倒是不甚在乎。
如今國破家亡,孤家寡人一個了,偏偏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庶出公主,比不得父皇嫡親的頤駱長公主還有復國的希望,我要那麼好的身子做什麼。
仍舊沒有嚴奕的消息,心里一日比一日沉重起來,每過一天,心里的希望便少一分。
他那日傷的那樣重,又是被君墨宸帶走的,不知君墨宸可否能給他一條活路,或者……
我硬生生打斷思路,不準自己再想下去,盡管這是最有可能發生的。
拿出貼身的幾件飾物,皆是母妃留給我的,如今也少不得要拿出來打點了。
如蘭借著由頭出去了幾次,卻是一無所獲,如今闔宮混亂,宸淩兩國宮人攪混,皇都動蕩不安,怕有什麼好歹,便再不許她去了。
不過近來應是君墨宸采取了措施,時局穩定了不少,宮城中巡邏的侍衛比往常多了一半,防守也更加嚴了。
心知既是君墨宸帶走了嚴奕,若他誠心藏躲著,我又如何找得到?
解鈴還須系鈴人。
立夏已過去了好久,已經是炎炎夏日了,可還是覺著冷。
陽光溫暖地鋪了滿臉,我側頭看著鏡中的女子,還是滿臉煞白,沒了生氣一般,似乎再也暖不過來了。
身上披著的大氅,還是母妃的,那時自己還小,就算不能穿也要霸佔著,放了這許久,如今穿著卻是正合身了。
還記得母妃當時頗為無奈道,「可不是成了個女魔王?竟是嬌縱得沒個樣子了。」
是呢,當時就是個嬌縱的小魔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可是看看如今,當真是今非昔比,滄海桑田了。
不過,已經習慣了,真的已經習慣了。
從母妃歿逝後,父皇冷落,份例縮減,連宮里的侍女都敢欺負我。
不一直都是這樣的日子麼?
如蘭出去了半日,仍舊沒有回來,我蹣跚著腳步回到榻上,像極了遲暮的老人。
半時辰前,我寫了箋字讓如蘭給君墨宸,只盼他能來,我也好得知嚴奕安危。
可是去了這許久,如蘭還不回返,心里不禁焦灼起來。
前些日子還能听到外面的隱約嘈雜,如今什麼都听不到了,反而覺得冷清。
倚在床框上,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還是冷,索性拖過榻上的被褥搭在身上,才暖和了些許。
心里走馬燈似的飄過許多事情,似乎什麼都清楚,又似乎什麼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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