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侍女一道回去麟趾宮,君墨宸也正好踏進宮門,一見我便道,「這是上哪里去了?」
身後的侍女答,「回皇上,往後山園子里去了。」
我卻還念著如蘭,張口便道,「你為何不許我回擷芳齋?」
話音才落,一眾侍者並君墨宸都愣住了,半晌君墨宸滿臉喜色,「傾顏,你能說話了?」
我這才後知後覺,他們都以為我還不能說話,方才那侍女替我答話便是這緣故,他們都還以為我不能說話,現在卻是冷不丁地說話了。
君墨宸一個箭步跨過來,左瞧右瞧,喜悅之色溢了滿臉,「是怎麼好了的?」
「是……」我遲疑了一下,想起慕容拜托我的事來,遂又改了口,「我也正納悶呢,怎麼好端端的就能說話了。」
「我還讓離陌專門把軍中治療急怒之癥的郎中請來呢,這下好了,倒省得這許多麻煩。」
我輕笑一聲,應和道,「正是呢。」
我還是惦念著他要我移居麟趾宮的事,遂問他,「你怎麼好端端的讓如蘭收拾東西去了,我如何能住你的寢殿,惹人口舌不說到底不方便。」
君墨宸一副悠哉模樣,全然不在乎,「論安全哪里比得上我這麟趾宮,你在這里饒是誰敢輕易拿了你去?」
听得這話我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該怎麼回答。
直到午膳過後,如蘭才與一眾侍者拿了我的東西過來,我只信手一翻,臉色便沉下來,這樣精細……
如蘭幾乎是把我的東西全拿了來,大到衣物首飾,琴棋筆硯,小到耍物妝花,全收拾了來,這是怎麼個意思,還要長住麟趾宮不成?
「如蘭,你這是把屋子都騰空了吧?」
卻是半天都沒人答話,我疑惑地回過頭才看見如蘭竟是兀自揪著門口帳子上的流蘇發呆。
我朗聲再叫她,「如蘭。」
她這才回過神,卻仍舊是一副混混沌沌的樣兒,「姐姐怎麼了?」
「我倒要問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你怎麼把東西把全拿來了?」
如蘭眼睫顫了顫道,「姐姐,我方才過來的時候……」
她卻又忽然頓住不說了,直急得我干瞪眼,「說啊,你方才來的時候怎麼了?」
如蘭這才道,「如蘭方才過來的道上遇到了嚴將軍。」
我頓時腦中懵住,猛然上前扣住如蘭手臂問她,「後來呢?他可問什麼了不曾?」
我急的不行,我不能讓嚴奕知道,這讓我覺得難堪。
「嚴將軍讓如蘭問問姐姐,你可還記得……繞梁三日空留門嗎?」。如蘭的回答卻讓我徹底跌入了谷底。
自然是記得的。
何以琴音動君魂,繞梁三日空留門。照樣不知黃昏路,夜夜念君孤窗寒。
從前,我們曾有一個相見的約定,卻因為他的身份始終不能得見,我奏響《雀仙橋》的琴曲生生等了他半載,後來他在父皇面前得臉有了入宮的機會才終于得見。
如今,翻出從前舊事,他這是問我,可還有那樣堅定不移等待彼此歸來的信念嗎?
我頹然閉上眼楮,他到底還是知道了。
他定是恨極了我吧。
我坐在凳上,手指冰涼,只覺得心頭一陣一陣地發寒,這種感覺在母妃生命盡頭時也出現過,像是那種永遠不得相見的生離死別。
嚴奕他一早便認定我是他的妻,如今我卻冠冕堂皇地住進了旁人的屋子,莫說是他,若是這事讓我在一年前听到也要忍不住罵一句「浪蕩子」。
可是如今,我竟做了自己最不屑的事,做了自己曾經最為厭惡的一種人……
負心人。
眼淚不受控制地撲溯溯落了滿臉。
我反手扯住如蘭衣襟,顫著嗓子道,「如蘭,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說到最後,嗓子里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後變成沉默的哽咽,飲泣。
「姐姐」如蘭的神色像是要哭出來,臉皺成一團,「使不得啊……姐姐可別觸宸帝的霉頭了,關系這才剛好一點,如蘭……不願姐姐受苦……」
我哪里听得進去,才不管什麼使得使不得,我要見他,我要向他解釋清楚,我要告訴他,並非我甘願……
是君墨宸,不是我……
「姐姐……」
如蘭還欲說什麼,我含著哭腔,沖如蘭轉過頭去,「去啊……」
如蘭身子瑟縮一下,咬咬嘴唇終于還是什麼都未說來,含眼跑出門去。
我伏在桌上哭的喘不上氣來,嚴奕是我在世上的依賴,我怕他失望的眼神,怕他將我獨自拋在這絕望的深宮里,我慌得什麼都顧不得了。
只是到底不能太過于放肆,如蘭過來只說嚴奕夜間會去月台,听得他還肯見我,一時心下稍安。
一到黃昏便令如蘭對外稱身子不適已早早歇下了,不要人進來伺候也不許人來打擾。
坐在鏡前,望著自己毫無生氣的臉,心里亂成一團,然後往臉上抹了薄薄的一層胭脂,讓臉色看上去好一些。
夜晚寒涼,又拿出一件披風,是天水碧的顏色,領口袖口一層毛絨絨的水華,平添幾分跳月兌。
然後便坐在窗前靜等天黑,細細地吩咐如蘭,「一會我出去了,你就躺在榻上裝作是我,他還在勤政殿,如今還未回來,若是他來了,只管喚人來回了他就是,我去去就來。」
如蘭咬著唇,輕輕地點頭,「如蘭記下了。」
我放心下來,披上衣服出去。
因為提前將侍者都遣回去了,是以殿外一片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我一路從後殿角門出去,並無人阻攔,一路跌跌撞撞,尋尋覓覓,找到月台時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
月台建的極高,與闕樓同是宮中最高的樓閣,只因地理位置不是極好,不如建在皇城中央的闕樓能將整座宮城收入眼底。
月台處于宮城一角,極為僻靜也極為落寞,因少有人來,連樓階的縫隙里都落入了草籽,長出細小的雜草來,暗夜中甚至還有一兩聲細弱的貓叫,令人毛骨悚然。
從前月台也是極熱鬧的,時時有人打掃,父皇嬪妃,公主皇子都愛那樣空曠的景致,只是後來闕樓建成,便沒人過來了。
又因地界偏僻,少有人來,漸漸的連宮人都不願踏足了。
也頗合宮中的景,喜新厭舊,在宮中從來不稀罕。
上面更是一片荒蕪,映著頭頂的一輪圓月,顯出一種別樣的寂寥來。
圓月之下,月台欄邊,一身白色長衫的男子仰頭望月,夜風輕揚起他的發絲衣角,竟恍如嫡仙般美好。
我一時眼楮發疼,忽然不想再見了,他還是那般美好,存在于心里便足夠了。
正欲轉身離開,他忽然道,「好不容易來了,作何要走?」
我僵硬地站住,口中百轉千回,終于還是沒有勇氣喚出那聲「奕郎」。
他仍舊沒有回頭道,「花好月圓時時見,若要人長久卻是不容易的。」
花好月圓時時有,若要人長久卻是不容易的。他終于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從來只相信花好月圓人長久的嚴奕,如今說若要人長久卻是不容易的。
我哭泣出聲,「抱歉,終歸還是我做了那負心人。」
良久,他轉過身,眸中染上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仿若流動的鱗鱗水波。
「傾顏,終歸還是我無能,若我當初帶你離開,是不是……這一切便會不同?」
也許吧,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半點由不得人的。
見我半晌不言語,他忽然又道,「你與他……在一起,可快樂?」
我這才想起我是要與他解釋的,可是如今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解釋什麼呢?有什麼好解釋的呢,不過因果循環罷了,說我是被君墨宸強迫的麼?
可是快樂也不是沒有的,他明明對我那樣好,他露出落寞的表情時,我會心痛。
兩次瀕臨死亡境地,等到的都是他伸來的手,拼盡全力地拉我回來,甚至如今他身上還有寒癥。
只是這樣的快樂,畢竟是少數。
「傾顏……」他忽然沖上前來,緊扣了我的胳膊,聲音里是少有的急切,「我帶你走,這便帶你走……」
說著便要扯我下月台,可是如今怎麼走的了,經過上次的事君墨宸一定對他極為謹慎,我不願他再因為我受什麼傷害。
更何況,我再沒有與他肆無忌憚離開的理由,用我這副髒了的身子來跟他走,我是萬萬做不到的。
我隱忍著要推開他的手,他卻倔強著如何也不放開。
「你放手……」我哭起來。
他卻忽然手下一個使力,將我扯去懷中,雙臂從後抱住我,任我如何用力都掙月兌不開。
嚴奕附在我耳邊,輕聲道,「傾顏,你如何不喚我奕郎了?」
我身子一僵,終于嚎啕大哭。
「奕郎,奕郎,奕郎,奕郎……」我一聲又一聲不知疲憊地喚著,仿佛耗進了平生的力氣,仿佛這樣便可把他深深刻在心間,別人再無法搶去半分。
嚴奕也不知疲倦地一聲聲應我,聲音里的哽咽濃重起來。
有什麼辦法,這樣好的男子,是我淩傾顏不知珍惜,是我親手丟了他,如今又怎麼能怨旁人來搶他,他原是值得更好的人來愛啊。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那麼就讓我再任性一回,讓我記住他的懷抱是怎樣的,也許這將是我畢生的溫暖了。
想到這,我不再掙扎,反身撲入他的懷抱,哭的聲嘶力竭,手指緊緊攥住他的衣角,指關節因為用力陣陣發白。
饒是我再如何用力,卻仍如指間流沙般,終歸是要全部散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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