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便起來梳妝打扮,巧荷與如蘭都是一臉喜色,今日是冊封儀式,卻不是原先的小小修儀,而是美人的品階,封號宓。
梳了繁復的發髻,冊封的吉服也已經到了,內務府拿來的時候,是燻了一夜香的,巧荷如蘭服侍我穿好,我將鼻子湊在衣服上聞,清清淡淡的味道,好聞極了。
「吉時還未到,姑娘先歇歇,喝口熱茶,一會子可有的忙呢。」巧荷攙扶我坐下,又奉上一盞茶。
我接過,低頭飲了一口。
只听得巧荷又道,「可算到了這一天,姑娘因禍得福,宮中的女子若沒有名分,那便是老死宮中的命了,姑娘是有福之人,如今更是有孕在身,若是一朝分娩得個皇子,這一世都不必愁了。」
我輕笑起來,有福之人?記得當時被遣去青欒宮時曾有人冷嘲熱諷,「何必把那沒福之人掛在嘴邊」如。今我也成了有福之人了?可見有福無福也不是一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
我放下茶盞隨口問道,「是我一人晉封嗎?」。
「還有一人,是林更……」巧荷說到這里嫣然一笑道,「如今該喚林承閨了。」
原來與我一同晉封的還有一人,也不算孤單了。
我到了椒元殿時,她已經到了,卻是一個形容身量都尚小的女孩子,寬大的吉服穿在她身上,只覺得空空蕩蕩的。
人倒是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眸子靈氣逼人,唇邊兩彎梨渦很是討喜。
侍女正為她整理妝容——其實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妝容衣裳都整潔莊重。
她看見我,遠遠地朝我行了一禮,我回以溫柔笑意。
千落出來宣我們進殿。
我與林承閨相攜入殿,向上首的沈笑薇行全套大禮,氣氛莊重壓抑,禮畢听皇後訓示,我們應下,謝恩。
這些一完,沈笑薇便道,「千落,快將宓美人扶起來,賜坐。」我謝了恩方才坐下。
沈笑薇關切道,「可是有兩個月了吧?頭三月可千萬要當心,入口的食物,近身的衣物都要萬分仔細,皇上膝下子嗣單薄,你要努力為皇家開枝散葉。」
我唯有應下,然後說些不讓龍裔有損的話,其實宮中詭譎多變,連自己性命都無法保證,哪里能知道這小小孩兒的安危呢?
她又說了許多與皇嗣安胎的事,直坐了一個時辰,快要坐不住了時,沈笑薇才總算說完,又零零總總賜了許多東西,才終于許我退下,我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出了殿。
一路出了椒元殿,左右現在回宮也無法清淨,便遣散了多余的人,只帶著巧荷如蘭往那僻靜幽深處去了。
行過幾處角門,回廊,周遭漸漸安靜下來,我才放緩了腳步,慢慢踱著步子。
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廊巷里低低環繞,我自顧自想著事情,如蘭巧荷二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不來打擾我。
我一步步數著腳下的方磚,正想的出神時,忽然眼前晃了一下,視線中便出現了一雙做工精細的雲頭繡鞋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你也是不耐煩皇後的嘮叨吧。」
我順著這聲音往上一看,便見得林承閨眨著一雙大眼楮,滿臉無辜地看著我,小巧的嘴唇輕輕撅起,實打實的一個小孩子而已,只是宮中連童言無忌也容不得的。
我忙將手指放在唇邊,輕聲道,「妹妹這話可不能亂說。」
「如何不能?」她一雙眼楮睜的圓圓的,一臉無知。
我忙拉著她走遠了一些,然後將手在脖子上做出抹脖子的動作道,「若是被人听了去,可是要殺頭的。」
她肩膀縮了一下,有些害怕的點頭。
見得這樣的她,我心中有些酸澀,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呢,卻要她來宮中承受這樣的擔驚害怕。
不由得道,「妹妹幾歲了?」
「十四了。」
我心里暗暗月復誹,好小,君墨宸到真是老少通吃。
「你比我小,得叫我姐姐呢。」我故意逗她開心。
她卻忽然將手放在我的月復部,隔著衣料輕輕撫模,一臉的好奇不信,「姐姐,這里當真有個小女圭女圭嗎?」。
我笑起來,「當真啊,再過幾個月他就慢慢長大了,然後便會出來與你相見。」
她一下子露出好神奇的表情,「那還要幾個月呢?」
「十月懷胎,還有八個月。」
「嗯」她輕輕點頭,然後只靜靜地撫模著我的月復部,仿佛這樣便可以感受到那小人兒一樣。
這小女孩倒是有趣,天真無邪的樣子,對于自小便听多了也見多了爾虞我詐的我來說,仿佛一縷清風,不自知地讓人放松。
忽然她又哭喪著臉道,「姐姐多好,我听奴才說如果月復中小人兒要出來時,家人便可進京陪伴,向來姐姐很快就要見到家人了,可我的家人都在宸國,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我心中苦笑。
家人?我哪里還有家人呢?其實也不是沒有多想過,父皇子嗣眾多,像我這樣的公主也是屢見不鮮,難道竟沒有一個逃出去嗎?或者當日鐵騎踏破宮城之時,有如我一樣苟活下來的人呢?
我心里到底還是存在一絲僥幸的,不管如何,我希望他們若當真逃了出去,便再不要回來了,隱姓埋名,不要再回皇宮,不要參與那些爾虞我詐,粗茶淡飯,清清淡淡了此一生。
只要他們還活著,雖然不是一母所出,但到底也有些血緣關系的,也會令我覺得自己不會是孤單一人,這世上淩傾顏還有家人。
我倒希望如林承閨一樣,至少還有一個家在宸國,縱然遙遠,思念卻也有寄托,可是我……
竟是連思念也無處寄托的。
與林承閨分別後,我突發奇想要回長樂宮看看,那個承載了我十幾年歡笑和與母妃全部思念的地方。
巧荷听得我要去長樂宮頗為難的拉住我道「美人,那里已經有主子入住了。」
我硬生生止住步伐,再邁不出一步。
長樂宮已不是我的了,整個皇城亦不是淩國的了,我哪里還回的去呢?
仿佛還是在長樂宮的樣子,母妃坐在榻上為我縫制冬衣,低垂著頭,一針一線表情認真,露出細細長長的脖頸,像極了天鵝那種高貴的鳥兒。
她抬頭笑意盈盈地喚我,「公雅。」
我走到她身邊去,她便滿臉無奈笑意地擁住我,「真是不知公雅這名字取得對不對,這哪里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糕點吃得滿臉都是。」
我撅起嘴,滿不在乎地抱住母妃脖頸坐到她身上去,可是她的身子又冰又涼,我好奇道,「母妃,你冷嗎?怎麼手這樣涼。」
她卻半晌不說話,我抬頭看時,母妃竟流了滿臉淚水,嘴唇分分合合,我明明就在她身邊卻听不到她在說什麼。
我湊過去听,卻听到了哀樂奏響。
再看時,卻成了漫天漫地的雪白,哀樂齊鳴,九月飛雪,長樂宮內外縞素一片,心里也空茫茫的。
這不是母妃歿逝那一日嗎?
我仍然記得,母妃歿逝之日正好趕上父皇的寵妃臨盆,宮城兩處,一個淒迷哀傷,一個喜氣洋洋;一個生命流逝,一個生命新生。
我甚至懷疑,那位娘娘產下的女兒,會不會就是母妃轉世?
遣人去啟稟父皇,等來的卻是皇後的禁足令,不準我出宮去,不準擾了有福之人的安寧,我冷笑一聲,在不奢求其他。
整整一天一夜,我守在母妃靈位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長樂宮冷清寒冷,母妃孤零零地躺在那座冰冷的棺木里,她心心念念等待的父皇卻還不知道她歿逝的消息,此時的父皇日夜守在別的女子床前。
我為母妃不值,我絕望地想哭,眼中卻沒有一滴淚。
「母妃,父皇他不值得你愛,他不值得。」我哽咽著自語,「母妃,公雅想你,好想你……」
滿臉濡濕,眼淚輕輕灌入耳蝸,冰冰涼涼的,有一雙溫熱的大掌為我擦去淚水。
我慢慢從夢中醒來,君墨宸的臉近在咫尺,好看的眉微微蹙起,正為我細細擦拭眼角淚水。
「怎麼睡覺都能哭成這樣?」見我醒來君墨宸的聲音微微地有些責怪。
緊握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卻是濕潤的,想必是我的淚水,我哽咽道,「臨淵哥哥,我想母妃了。」
君墨宸僵了一下,反手將我的手指握得更緊,沉思片刻,他問我,「母妃可葬入妃陵了?」
因為顧及母妃,便將他自覺稱母妃的事給忽略了過去,不知他問這做什麼,茫然地點點頭。
君墨宸道,「淩國的祠堂,至今還是有的,你可以去祭拜母妃靈位,聊表思念。」
我當即便從榻上坐起,欣喜萬分。
在淩國時,因為母妃歿逝,心情不好,觸犯了皇後娘娘,她便下旨我此生不許祭拜母妃。
所以,從母妃歿逝後,我從未對著她的靈位祭拜過,如今竟可以了,我如何能不激動。
君墨宸見我笑起來,輕聲道,「我終于知道為何周幽王寧願冒著亡國危險也要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了。」
我的臉紅起來,緊咬了嘴唇不發一言。
君墨宸笑道,「美人笑果真是天下最美的風景,若是剛好印在心上,便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我的臉愈發紅起來,卻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心里反而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