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呆愣一下,然後錯身別開他的手獨自扶著轎子下去,嚴奕的手指卻用力地按住了我的手,我動彈不得,以為他又因此生了氣。
轉過頭去時,卻沒有在他的目中看到憤怒,只認真道,「傾顏,今日你只是傾顏我也只是嚴奕,從前的種種先暫且拋開,像在凌國時一樣過完今日,好不好?」
像在凌國時一樣過完今日?這話竟是怎麼說的。
我不知嚴奕要做些什麼,卻知道他這話是再沒可能的,盡管在當做沒有發生,卻也已經真實的蹉跎了這些時光,就好比額角的傷疤,在用多麼華麗的飾品來掩蓋,那抹丑陋也是始終存在的。
我答非所問道,「你究竟要做些什麼?現在可以告知了嗎?」。
嚴奕卻輕笑一聲,強行拉過我的手握住,「你下來一看便知了。」
我只好由著他將我扶下去。
只漫不經心地往前一瞥便再移不開目光了,眼眸倏忽睜大,我生生頓住,腳下仿佛生了根怎麼也移動不了一步。
面前是一大片枝葉繁茂的木槿花林,花型秀美,滿眼都是紫的、紅的、白的花,花瓣層層疊疊花朵碩大,艷麗奪目,嬌媚悅人。
千朵萬朵花兒在風中搖曳,鋪天蓋地的蔓延而來,格外震撼,微風拂過,有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仿佛下了一場花雨,極美。
我不禁緩緩漲大了嘴巴,這怎能讓我不驚訝呢?
曾經朝思暮想在夢里才能有的景象,如今竟真實的出現在眼前,不過是時日晚了些。
原來他這樣的神秘竟是要給我看這些。
嚴奕的手指緊緊地覆在手掌上,將我的手攥進他的手心里去,「傾顏,我說過我要帶你看一場真正的木槿花開。」
可是我記得大凌從前是沒有木槿花的,從前我也來過這後山,卻是光禿禿的,無甚景致,怎麼如今無端生出這麼大一片木槿花林來?
我轉過頭去詢問嚴奕,嚴奕笑眯眯地執起我的雙手帶我步入這一片木槿花林之中,正是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繁盛景象,有濃郁的花兒香氣彌漫在鼻尖,腳下是天然形成的厚厚的一層花毯。
我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奢侈,竟然行走在這樣美麗的花毯之上,閉眼深嗅,當真是好聞的很。
嚴奕道,「這片花林是我從瑾城移植過來,細心栽培照顧了三年,如今一朝花開,只想讓你看看這盛景,如此便再無遺憾了,傾顏,你可喜歡?」
瑾城?他竟是從瑾城將花卉移植過來的?
瑾城是木槿花的故鄉,那里的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開滿了這種花兒,品種最是齊全也最是繁盛,故而稱為「瑾城」。
可是瑾城是蠻族的地界,且不說瑾城距離大凌是天高地遠,單單像如今我國與蠻族的這種微妙關系便知有多不容易了,可他卻早在三年前便為我備下了,三年前是一個怎樣的景象呢?
……
那時我是一個久居深宮不受聖寵的公主,而嚴奕卻是鮮衣怒馬初露鋒芒,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後來家國殘敗,命運從此便將我們撥去了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同在宸宮的我們同為「前朝余孽」,卻不能相依為命,後來,我為宮妃,而他……為面首。
那樣鐵骨錚錚的一個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忍下了怎樣的屈辱才能邁步進入公主府。
他被君墨宸斬首那日,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帶我看一場真正的木槿花開。
那是很早以前,他送我那支木槿花開的步搖時許諾給我的,當時只道是尋常,卻不想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兜兜轉轉之間竟然岔過了這麼多。
如今我真的看到了這樣一場盛大的木槿花開,卻只不過是徒惹傷悲而已,已經晚了,太晚了。
「傾顏……」嚴奕雙手用力扳過我的肩膀,令我面對著他,「你可喜歡?」
我知道他這是話中有話,可是又能怎樣呢?世間的許多事情並不是單憑一己喜好便能定奪的。
我狀似不經意地朗笑起來,「這樣美的花,換做天下女子都舍不得辜負罷,托你的福,我今日有幸沒有錯過,心里喜歡的很。」
嚴奕的唇角微微揚起,笑道,「你喜歡便好,也算這些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我垂下頭,忽然無端覺得眼眶酸澀。
嚴奕溫柔地笑著,伸手從我身側的花樹上摘下一朵碩大的紅花來,親手為我簪在發間。
這樣的他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從前的少年稚氣,已經在這張臉上看不出一點痕跡,明明是歲月里打磨出來的老練和沉穩,可是歲月又偏偏極是眷顧他,沒有在他臉上刻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我輕輕撫模著發間的花朵,花瓣柔軟的觸感在指尖撫過。
木槿花每花只開一日,但是因為每天都有大量的花開放,故而繁盛不衰,這些花兒等待了三年的時光,如今每朵卻只有一日的花期,那些源源不斷開出的花兒維持了這美麗。
可是,誰又能記得,每日黃昏時,無奈謝落的花?
風露颯已冷,天色近黃昏,中庭有槿花,榮落同一晨。
而與我榮落同一晨,伴我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了。
不知怎的這樣的氣氛總讓我覺得別扭,全然沒有了賞花的心情,不一會子便催著嚴奕要回去。
回去的話一出,嚴奕興致勃勃行走在前的腳步忽然一頓,半晌轉過頭來時,卻是一副稍顯僵硬的笑容,「好容易過來了時間還早,怎麼這時就要回去?再說若是想再看到這樣的盛景可是要等到下一年了。」
我敷衍道,「既然年年都有,又何必急于這一時?」
嚴奕淡淡倒,「可是明年的花終究不是今年的。」
我微微抿起唇,堅持道,「回去罷,我累了。」
我何嘗不知,如今嚴奕的種種刻意示好我又怎會看不出來?只是諸事種種,他對我做下那樣的事情,要我如何與他重修舊好?
嚴奕看出了我的興致缺缺,自嘲地輕笑一聲,「也罷,這樣多的花兒朵兒都沒能將你的心留在這里,你既不想看了,那我們就回去便是。」
我忙道,「你若是還想看,只管留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嚴奕笑著搖頭,「這片木槿花林原就是為你才設的,如今你又不在,我留在這里做什麼。」
見此,我也不多說什麼。
徑直一路頭也不回地出去,干淨決絕的像是在告別一個過往。
我往轎輦旁過去,嚴奕卻道,「我知道一條下山的小路,我們不如走走。」
雖是詢問的口氣,卻是說完不等我回答他便已經轉身往前走了,我愣怔了片刻,終究還是抬步跟上。
他的鞋履踩在腳下的樹葉上,發出「卡擦卡擦」的清脆聲響,我一下一下地听著竟然不由地出了神。
直到嚴奕忽然出聲倒是把我嚇了一跳,「離這里不遠有一座小廟,听說靈驗的很,只是近年來兵荒馬亂的便冷靜了下來,要去瞧瞧嗎?」。
我也不好總是拒絕他的好意,略想了一想,左右時間還早,便應了。
山間小路崎嶇蜿蜒,還有前些日子因為落雨而積起的水窪與落葉混在一起,一腳踩下去滿是泥濘,走了沒一會,繡鞋並裙角已經都滿是泥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費力地拎著裙角。
嚴奕見到我這幅樣子,便折返回來,道,「你這樣還能走嗎?我背你過去罷。」
嚴奕說著便要俯來。
我忙道,「不必了,你不是說不遠嗎?想來也快到了,不用了麻煩。」
嚴奕道,「若是照你這樣的速度,那可是極遠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走過來的路,若是原路返回也不比現在容易多少,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那便沒什麼到不了的。
我淡淡道,「我不怕遠,總會到的。」
嚴奕愣了一下,忽然細細道,「就仿佛他身邊山南水遠你也要跋山涉水而去,卻終究看不到近在眼前的我。」
我低頭擺弄著沾滿泥濘的裙子,狀若未聞,心里卻已經一陣一陣的難過起來。
如今我再不怕遠,也邁不開回去他身邊的腳步了,既不邁開腳步,便是再不怕遠,又怎能過的去?
嚴奕不再說什麼,放緩了腳步,不緊不慢地跟著我。
這里走的辛苦,哪曉得天公也不作美,竟然開始下起了雨,這些日子總是下雨,本也見怪不怪了,只是早上出來時,天氣還是很好的呢,如今竟然開始下雨了。
嚴奕迅速地月兌上的外袍,遮在我頭頂,我依舊走的緩慢,嚴奕安靜地為我遮著雨穿行在這樹林里。
雨打樹葉一片靜謐,滿耳的雨聲,空氣清冽透著微微的清寒。這樣安靜平和的時光,仿佛經歷了許多的艱難險阻才終于得到。
我與嚴奕誰都沒有說話,生怕聲音大一些驚動了這樣安靜的雨,亦或經過了從前的兵荒馬亂,此時的寂靜安寧便分外珍貴了。
只是不知,今日過後,何時能再得這樣的安靜時光,又是怎樣的兵荒馬亂。
雨漸漸大了起來,蒙蒙雨霧中終于看見了一個若隱若現的寺廟的影子,我與他竟都是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