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才剛剛停下來,我未及坐好,轎簾便被一股大力掀起,一雙有力的手攥住我的肩膀,頓時感覺骨頭要碎了一般,我根本無力反抗,便被那雙手強行拖下馬車。
我來不及站穩,幾乎是被他拎在手里的。
我被他拎的氣息不順,月復部的疼痛再次席卷而來,扎掙著低吼出聲,「嚴奕,你放開我。」
嚴奕聞言,卻不管不顧,又走了許久才終于狠狠地將我甩在一邊。
我摔在地上,身體仿佛散架了一般,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嚴奕,你莫要欺人太甚。」有一道聲音遠遠傳來,仿佛隔了幾個世紀。
我震驚地緩緩抬起頭,才發現我是在安陽的城門之下,對面戰馬嘶鳴,人頭涌動,那坐在最前面的白馬上說話的人……可不就是君墨宸。
時隔許久,再次見到他的容顏,我——幾乎要忍不住哭泣出聲。
可是如今我如此狼狽,被人毫不在意地摔在地上,已經毫無公主之面,嚴奕這樣踐踏于我,不知當真是無所謂還是報私仇。
淚眼迷蒙我並看不清君墨宸的臉,奇怪的是卻能清楚的明白他是怎樣的表情和心疼。
與對面的雄壯氣勢不同的,這里只有一輛馬車,清起,嚴奕,三五兵士而已。
我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匕首,強撐著從地上站起。
起到一半,便有一雙男子的手上來掐住我後頸,我迫不得已地向後揚起頭,嚴奕的面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陰戾。
他朗聲對君墨宸道,「凌傾顏就在這里,你可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君無戲言,朕說出的話自然一言九鼎。」
他們這樣的言語,仿佛我只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被任意買賣,我用力地動了動脖頸,想要從他手中掙月兌,嚴奕卻不肯松手甚至越握越緊,我險些便失聲叫出來。
嚴奕朗聲一笑道,「那就好。」說著卻反身拉著我往回走。
身後的君墨宸急道,「嚴奕,說好的用凌傾顏來交換江東,如今才想要反悔嗎?」。
嚴奕將我交到一旁的清起之處,才不緊不慢地回身對著君墨宸道,「我自然不會反悔,只是如今你我是怎樣的形勢,明眼人都看的出,不妨您就耐心再等幾日?從江東把人帶走豈不是好?」
嚴奕這話的意思竟是要等到他接手江東之後才會將我交出來。
繞是君墨宸再三保證,嚴奕仍是不能相信的,如今滿城百姓的性命都在他身上肩負著,他這樣做也無可厚非。
我自嘲地笑起自己來,如今我被本國的人用來換一塊江東土地,甚至棄如敝履,我竟然還要對他萬分理解,我不是應當恨他們的嗎?
君墨宸卻是意外地松了口,「也好,那就在江東,不過若是我見到她時,有一絲損傷,不但江東無望,還有……」
君墨宸故意頓住,我不明白其中意思,嚴奕卻陡然面色一凜。
只听君墨宸又道,「孰輕孰重將軍自己掂量。」
我已經無心再管嚴奕的冷清,君墨宸的深情,額頭上因疼痛兀自冒下冷汗來。
嚴奕回過頭來對清起低聲道,「將她帶回去罷,給她請個郎中瞧瞧,別還沒到江東就死了那便得不償失了。」
我心中一窒,他這樣的口氣,顯然已經是不將我放在心上的了。
「凌傾顏好歹也是凌國的公主,你們這樣對自己的主上,那我自然也不必小心對待了。」君墨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知他是故意如此說的,只為了不讓我受到傷害。
只是他不知其中緣由,這樣明面上的坦然相護,嚴奕豈能听不出來?
果然嚴奕道,「屆時我將她毫發無傷地送給您就是,何必如此著急。」
我被清起拉著又拖回馬車之上,馬車重又顛簸而行。
我強自撐起身子,掀開馬車的簾子往後望去,君墨宸坐在白馬之上——合歡玉,再熟悉不過了,我已經行出了好遠,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追隨過來。
我默默地回過頭來,低低啜泣出聲。
「如今這樣的局面是大家都不想見到的,公主肯深明大義救百姓于水火,清起代將軍,代百姓謝過公主了。」清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我不由地嗤笑一聲,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也虧得他能說的出口,
清起這一次卻未將我帶回原先的住處,而是嚴奕商討軍事的地方,我心中滿是對嚴奕的憤恨,哪里還會來這里。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抬頭問清起,「為何不將我送回去?」
清起道,「凝兒與巧蕊已經出城去了,您去那里做什麼?再者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在這里也方便些。」
我堅定道,「我不想待在這里,煩請你將我送回去。」
清起還欲說什麼,我極快地出言打斷,「若是你執意如此,也好,那便莫要怪我不遂你們的心願了。」
清起聞言,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松了口,「公主回去收拾收拾也好。」
大凌與安陽說遠不遠,然而也並不近,這樣一來一回天色早已經是黑下來,一路行來街道之間寂靜一片,只有落葉寂寞地在街道上打轉。
原先的住處果然已經如清起所說,里面沒有一個人,想來應是我前腳才走,她們後腳便離開了。
秋風寒冷,我不由地將身上的衣裳攏的緊了些,走上門前的石階,院門緊閉,只輕輕抬手一推,院門就向兩邊打開來。
院中黑漆漆一片,盡是一種人去樓空的淒涼。
我抬步走進去,清起緊隨其後。
房門伴著令人難受的「吱呀」聲打開來,里面伸手不見五指,月光灑進來猶是一片清冷,走時房中還是暖融融的,如今再來卻已經是滿室涼意。
清起道,「您先歇歇,郎中一會兒便來。」
他不說還好,一說只覺得月復部的疼痛便更加劇烈起來,這樣的疼痛怎麼就沒個頭呢?疼了這許久也沒個間斷。
清起上前去掌燈,有微微的光亮從燭心里晃開來,點了兩根還要繼續,我淡淡道,「夠了。」
清起停下手來看我,我重復道,「已經夠亮了。」
清起這才放下手中的火折子,我又道,「郎中也不必叫了,如今,我也就只剩這疼痛了,就讓她痛著罷。」好歹我還能知道,如今自己還是活著的。
身上疼了,心里也就不疼了。
清起愣了愣,道,「好。」
清起又端了兩個火盆進來,不一會房中便被烘的極熱了,清起道,「公主早些歇息,明日還要早起。」
我默不作聲,清起亦不在說什麼。
門扉再次關上,房里靜悄悄的,我踱到妝台前坐下,銅鏡前的木梳上還殘留著下午梳妝時的頭發,長長的一根。
半開的一扇抽屜中露出一點金色來,我順勢抽出來,赫然便是那支木槿花開的步搖,登時心內震動,響起下午的種種來,我激動地將步搖拿在手中,用力地摔出去
步搖叮叮當當地響了一陣便沒了聲音,我心下不耐,又加上身子上不爽利,便起身回了榻上躺下。
只是一側身膀子竟是一陣生疼,我只好又坐起來,拉開衣裳湊在燭火下細看,肩上竟是清晰的幾塊青紫,正是下午被嚴奕生生拖下馬車時落下的。
我又心煩意亂地重新躺回榻上去,卻是輾轉反側,一會月復部疼痛,一會肩膀疼痛,周身沒有一刻消停。
迷迷糊糊之間,竟然看到母妃從門口進來,我從榻上翻身而起,笑喚道,「母妃。」
我心中知道這是夢,卻寧願再不要醒來,自從母妃逝世,除了最開始的一段時間,她從沒有入夢來,甚至連凌國亡滅的日子我都沒有夢見她,也許母妃也是恨的罷,她不願再回到那座宮城。
母妃還是當年的樣子,半點沒變,還是那身她最喜歡的絳紫色宮裝,梳著如意高鬟髻,美艷不可方物
我眼眶慢慢濕潤起來,心中卻仿佛有了倚靠一般,我哽咽道,「母妃,我好想念你。」
公雅如今萬事艱難,幾欲無親,母親應該過得極好罷,不像公雅為世事所累。
如今萬念俱灰,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推手,將我不可抗拒地推到了命運的懸崖邊上,不可反轉。
如今的我為凌國所厭棄,堂堂公主竟只被人換做了一方小小江東,何其可悲。
母妃似乎沉沉地嘆了口氣,「公雅,你是溫良寬厚的孩子,母妃知道,只是你不能一味退讓,縱容他們變本加厲,你是凌國的公主,怎能容得他們如此欺凌。」
仿佛我還是個孩子,母妃總要諄諄叮囑。
「公雅,你是母妃的掌上明珠,萬不能讓旁人欺負了去。」
一股暖流注入心間,是一種被寵愛的溫暖。
我還欲說什麼卻听得耳邊一陣嘈雜的叩門聲,清起的聲音響起,「公主,該起身了。」
我驚了一下,猛然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看向門口處,房中還是黑漆漆的,哪里有半個人影?
我竟然不知何時睡著了,身上還穿著白日里的衣裳,上面塵跡斑斑,發髻也極為松散。
我一下一下地喘著氣,慢慢地將身體蜷縮起來,心里砰砰亂跳,只是那股久違的溫暖卻是縈繞心間久久不散,母妃是普天之下對我最好的人。
耳邊還回響著那句,公雅,你是母妃的掌上明珠,萬不能讓旁人欺負了去。
母妃素來疼愛我,連父皇都不能訓斥半分,如今我這樣的不中用,母妃怎能不急?
我暗暗發誓,母妃,公雅日後再不會讓旁人欺負我,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