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去擷綺園,便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萬千紅梅競相開放,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紅色,一樹梅花有一樹梅花的姿態︰這一樹花開燦爛,那一樹梅枝虯曲錯落有致——難怪南宋詩人陸游要說「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了!
置身花海之中,鼻尖滿是縈繞的香氣,讓人忍不住要深深地嗅上一口。
平日里被規矩拘著謹言慎行,不敢多說一句不敢多行一步,在這樣的情景下也都放了開來,她們幾個早已按捺不住,早早地采雪摘花,我卻泛起了懶,不願動手了,只管在梅林里閑逛。
雖有些冷,卻是格外開心。
這擷綺園凌朝時便有了,只是那時種的卻不是梅花,父皇母妃偏愛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听嬤嬤說起母妃便是與父皇相識在桃林,一個是灼灼才女,一個是至尊帝王,也算佳偶天成了罷。
那時這里遍植桃樹,一到開放時,滿眼桃色,落英繽紛,母妃是心靈手巧的精致女子,會用桃花釀桃花酒,做各色點心,可惜那樣的日子卻再回不去了。
我輕輕地嘆口氣,這座宮城留給我的念想太多,時刻會觸及到
記憶的弦欲罷不能。
「誰在那里?」忽然平地一聲驚雷在身側響起,我嚇了一跳,慌忙轉過身去看。
影影綽綽的梅影深處,有一個身影立在那里,身材頎長,寬肩直立,端的便是一個男子,我慌張起來,轉身尋找巧荷如蘭她們,才發現身後空無一人,擷綺園綿延數里之廣,想是走遠了。
深夜,大雪,梅林,孤男寡女。
怎麼著都是讓人誤會的場景。
我打量了一眼與我隔著三兩株梅樹的男子,雪這樣大夜這樣深,心里存了僥幸,但願他沒有看到我才好,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想要借此機會溜之大吉。
才走了幾步,便听得耳邊一陣風聲掀起衣袍的響動,有一個人影從眼前略過,再一晃那人已經近在眼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他看到我的臉愣了愣,隨即笑出聲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
寧澈王一堵山似得站在面前,我又惱又窘,自知走是不能的了,便索性跪下來行禮,「奴婢眼拙沖撞了王爺,攪擾了王爺雅興,還望王爺大人大量,原諒則個。」
方才正在興頭上並未察覺,腳下的鞋子進了雪此刻想是化了,冰涼涼地泡在腳底,又冷又麻格外難受。
寧澈王卻悠閑地玩弄著腰上懸掛的玉佩,斜著瞥了我一眼,並不叫起來,「今日是除夕你怎麼不去大福殿參宴,在這里做什麼。」
我如實道,「回王爺話,奴婢身份卑賤,哪里能與主子們同居一堂?倒是王爺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他倒是不甚在意,「我向來自由,那夜宴無聊的緊,倒不如這梅林更讓人賞心悅目。」
「起來吧。」寧澈王覷我一眼,這才笑著叫起,「你既承幸,本王受你這一禮算是餞越了,還你一禮好了。」說著便要拜下去。
我雖承幸,卻到底沒有冊封正經位分,哪里敢受他這一禮,在他拜下之前,慌忙也跪拜下來,」王爺萬萬使不得,折煞奴才了。」
他垂頭來看我,「為何使不得?」
我紅了臉,囁嚅道,「回王爺話,奴婢雖蒙盛寵,卻仍與宮人無異,實難承王爺這一禮。」
他明白過來,也不再追問,只雙眼環顧四周一副滿足神色,「夜濃雪深,你在這里做什麼?總不會是踏雪尋梅罷?」
這人,還真是記仇,不過第一次見面不得已拂了他的面子,竟是還記著呢,我掌不住笑出聲來,「奴婢是俗人,做不來那風雅之事。」
他也想起先前的事來,不好意思起來,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便立即坦然起來,「那你來這里做什麼?」
我便將心血來潮想要采集梅花釀制梅花酒的想法如實相告,最後道,」只是不知能不能釀成。」
寧澈王來了興趣,「如何不能,我從前見十一哥釀制過,味道好的很,如法炮制就可以了。」
十一哥?那不就是瀟然王君慕容?心中一片怦怦亂跳,強自壓抑住了,故作驚奇道,「十一爺竟會這個?真真出乎意料」
他從鼻子里嗤了一聲,「這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十一哥會的多著呢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他不會的。」
我立即做出崇敬向往的表情來,「世上竟真有這樣的能人,若能得一見,也算無憾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問他,他為何幫嚴奕偷天換日將我帶離君墨宸身邊,又為何要與自己的兄長君墨宸爭奪皇位,又與懿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而至于將她殺之而後快?而且與我的相遇——是否一早便是有所預謀的。
我不敢想象,那樣一副與世無爭的面孔背後竟是這樣一個工于算計的人心。
君禹鉉的面色上露出一絲傷痛來,目光投向遼遠黑暗的天際,「怕是再看不到了。」
我心中一沉,再看不到了?難不成君墨宸當真將他處死了?可是他連莊宜都能容得下,又為何容不下自己的親兄弟呢?
還未等我想明白,他斜我一眼,已恢復了先前的傲慢,仿佛方才那個無限悲痛的表情從未有過,「你身為皇兄的女人卻打听旁的男人,太多事了些罷。」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失態,「皇上是奴才的天,奴才對皇上是仰慕和敬畏,而十一爺是能者,奴才陡生敬佩之情。」
他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果然皇兄身邊的都非等閑之輩。」
他話音才落,如蘭她們便尋了來,琴歌負責采集梅花上的雪水,而另外的三人都是每人一捧嬌艷紅梅,臉頰凍的紅彤彤的,卻仍掩飾不住滿臉的喜悅。
而看到我面前的君禹鉉時,四人皆是愣了一愣,還是巧荷最先反應過來,跪下去叩拜行禮,另外三人才反應過來。
寧澈王叫了平身,瞧著天色也不早了,再待下去總歸不好,便向他福了福身道,「天色已晚,奴才就不攪擾王爺賞景了,先行告退。」
從梅園一出來,巧荷便道,「可把奴才嚇死了,姑娘怎麼跟王爺一塊兒去了?」
我暗暗叫苦,哪里是我與他一塊兒,分明是他自己追上來的,「偶然遇上的,不過王爺身上瞧著是有些功夫的?」
巧荷笑起來,「十六爺跟咱們皇上一樣,都是行伍出身,哪里有不會功夫的道理?不過說起來皇上的兄弟們身上多少都是有些功夫的,連瀟然王那樣的詩意王爺都會比劃兩下,更遑論旁的爺了……」
巧荷越說聲音越低下去,我想起方才君禹鉉的含糊其辭,心里不由的有擔心起來,難不成,君慕容當真……
心中雖這樣想,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顯山不露水地繼續道,「瀟然王爺和寧澈王爺關系很好嗎?」。
巧荷方才說錯了話,這會子言語上也有了計較,再三斟酌才道,「十一爺和十六爺都是與皇上一處長大的,關系自然不一般些。」
我點點頭,在心里補上一句,只怕還因為當年宸國的十子奪嫡中唯有這兩位沒有背叛過君墨宸吧,既然當時都相安無事,為何時隔多年,君慕容卻忽然反水呢?
大福殿的家宴還未散,一回宮也顧不得什麼雪水梅花了,由得如蘭她們去處置,一回房直剌剌便傾身倒在榻上,只覺累及,一動不想動。
巧荷在旁勸道,「姑娘要睡也讓奴婢給您伺候著洗漱更衣了罷,這會子才回來,又在那冰天雪地里逗留了這許久,還滿身寒氣呢,就這樣睡了仔細受了涼。」
我閉著眼楮從嗓中嗯了一聲,卻仍舊不願起來,半晌才問道,「皇上回來了嗎?」。
巧荷側身去看殿中的更漏,「現在才是戌時,皇上可能要陪著各位娘娘守歲,只怕到子時才能散席。」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腦子里混混沌沌的,一會是莊宜和辭顏的笑臉在面前重疊,一會兒又是君慕容和君禹鉉的臉,再一會是如蘭與離陌的,還有嚴奕的江東與懿的鐵腕……
這樣多的人和事交織在一起,密密地滾成一團雜亂無章的線團,百思不得其解,尋不到線頭亦理不通暢,想的腦仁兒疼。
又想起答應莊宜的事來,說要復國可是我該怎麼辦從哪里下手,卻是一無所知。
還有君墨宸身邊那樣大的一個後宮,那樣多巴巴盼著他的女人,我迷迷糊糊的胡亂想著,他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會不會有一日厭倦了我,也許到那時候我也就不需要什麼顧慮了,可是潛意識里又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真是矛盾的很。
這樣雜七雜八的想了許多,一點頭緒都沒有,純粹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一點用處都沒有,可是為什麼心里就是這麼難過呢?
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砸過來,像一個大山一般,沉沉地壓在心上,快要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