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宴 第二十章

作者 ︰ 栗和

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回頭的沖動,她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見著他淒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听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只要他願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復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復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灩,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徑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他拉著烏騅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後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回過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不等她回應,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里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嘆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里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扎扎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回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只得順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輕嗅,以緩解不適感,並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岩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適才不快暫拋腦後,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里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吁吁,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面頰、微顯凌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面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面岩壁。」墨成寧忘情地拉著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縴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荀非莞爾道。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髒污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撢撢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松了口氣。

荀非贊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面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踫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月復,眼眉間有著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谷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月復中饑餓。」當下兩人就地張羅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寧幼年時,成天窩在房里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只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後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余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

對于荀非廣讀聖賢書,飽覽各家詩詞曲賦,墨成寧只是听得津津有味,畢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門,佩服之余並無太大驚訝;倒是荀非對她頗感驚喜,他以為墨成寧身為商家之女,對此僅略有涉獵,卻不料他和她竟有著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說這麼多,定要怪我拿吟風弄月的事兒來耽誤你。」她笑語嫣然。

憶及墨老爺,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習文弄墨,定能超越當今詩詞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詠朗誦之事,家里人也沒那閑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練武,和我較親,但對這詩書禮樂,卻是……」

墨成寧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他溫笑道︰「我們心里有數便好。我平日給悶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著倒是愉悅得緊。」他瞧了一眼墨成寧手中才咬三口的燒餅,又道︰「瞧你淨顧著和我說話,都忘了吃餅。」

墨成寧啊一聲,趕緊低頭吃了幾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個黑色方盒,方盒約莫手掌寬,小巧而精致。

「上次在張輝府上,我記得墨姑娘挺喜歡芋泥糕?」他神態有些不自然,裝作隨口問問。

墨成寧想起那日張夫人要她把握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嘆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倒也不是。其實是我娘對芋頭情有獨鐘,那日嘗到芋泥糕,便想著要記下做法,回家時做給娘吃。」

荀非聞言一愕,正要掀起盒蓋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動聲色地將方盒推回包袱中。

墨成寧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見他神色隱約透露失落,瞥見他正收起方盒,心中已明了八九分,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她一急,伸手壓住了黑色方盒,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娘生的,自然……自然也愛吃。」

兩人掌心壓著方盒,一時之間找不到話語,皆是滿面通紅。

荀非緩緩抽開手,干咳了一聲後側過身,假意收拾剩余干糧,眼角余光見著墨成寧拉出方盒,掀開上蓋,揀了一塊芋泥糕,靜靜地嘗著,心中不禁十分歡喜。

待得兩人收拾完,白日已然高掛中天。

光線愈明,碧色岩壁更顯青湛,幾乎隱形于碧悠悠的蒼穹之中。兩人沿著岩壁模索一陣,突听荀非喚道︰「有人在這題了對子。」

墨成寧湊近一看,只見光可鑒人的岩壁上刻著拳頭般大小的一行字,字跡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春雷絕響晴方艷,斬琴弦斷絲未絕。

兩人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對子和入口有什麼關系,只將之先記在心里。岩壁極其寬闊,走了一陣,最終在最西側發現了一道岩縫,恰容一名壯男側身而過的寬度。

「我走前頭,你離我十步遠再跟過來,前方若有事也較好對應。」苟非估量地形一陣,料想應無太大危險,便率先走入。

狹路難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兩個多時辰,岩縫漸寬,終于納得下兩人並行。

「若非一門心思全掛在絕響谷上,咱們此行倒挺似即將誤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寧打趣道。

「當真如此的話,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卻紅塵紛紛擾擾,豈不快哉?」荀非略帶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沒听出他言下之意,接口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後便再尋不著去時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會會家人可就麻煩啦。」

兩人頓時佇足。

「只怕咱們成不了那武陵漁夫,反倒成了尋訪桃花源未果的劉子驥。」荀非眉一挑,瞧著眼前巨石,緩緩說道。

就見兩側岩壁之間,立著一塊六丈余的烏黑巨石,不僅下方刻意依著石壁之凹凸起落瓖嵌緊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間密不透風,頂端處還磨得圓滑油亮,連只鳥兒都無法站定,可見建造之人煞費苦心,彷佛要杜絕外來的一切,或是……阻止里頭的人逃離?

先前的不安再度盈滿內心,墨成寧見苟非四處模索了一陣,並無發現機關,心中不免緊張了起來。

荀非暗忖道︰倘若是尋常岩石,還能借力翻過去,但這巨岩光溜無比不消說,還得攜著一名姑娘同行,萬不可能成功越過。

他模了模岩石表面,估量需在何處落足點地,又想︰昔孫武認為附攻城為下下策,其原因為有敵以箭擾之,但如今無此後顧之憂,此法未嘗不可試試。

「墨姑娘身上可有利器?」

「僅匕首一把,銀針倒是不少。」她疑惑地看向他。

「加上我身上余平的橫刀一把,卻是不夠。」

「苟公子要利器何用?」

「我本想以利器插人岩石代替雲梯,未想材料不夠。」

墨成寧喔了一小聲,道︰「荀公子需要幾個落腳處?」

「粗估約要三至四個。」

俄頃,墨成寧忽然拾起地上包裹食糧的行囊,將食物盡數拿開,荀非則褪上的青蔥外袍,兩人相視一笑。

「莫非墨姑娘想到的和我是同個主意?」

褪去了外袍,荀非身上碧湖緞子的中衣襯得他更加灑月兌俊朗,墨成寧不禁多看了幾眼,心中感嘆這樣的人兒若在這陪她喪了命,豈不可惜?

她笑了笑,回應道︰「咱們同時動手,便知你我是不是往同一處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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