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順祚三十二年。
將屆清明,草燻風暖,西湖邊桃李交錯,漫天柳絮款擺腰肢,團團簇簇,縹緲輕靈,低舞盤旋于畫橋煙樹間,碧綠的湖水上亦薄薄覆了一層,如霰似霧,璀璨日光自隙縫里漏出,迷亂人眼。
正逢休沐,騷人墨客擺月兌穿了一冬的厚重棉襖,換上夾衣,或三五成群看陌上花開,或攜手游覽湖光山色,更有那高聲吟唱詩句的酸儒,驚散棲息岸邊的一群水鴨,引得幾個戴帷帽的踏青女子咯咯嬌笑,湖邊路上,便連販夫走卒都似沾了靈氣,一切生機盎然。
「起開!起開!」突兀的吆喝聲起,驚攪了游人春夢。
一長排囚車招搖過市,領隊的衙役們滿臉戾色,手中的鞭子揮舞作勢,到底不敢當真落在圍觀者身上。
當朝定都金陵,在這江南繁華盛景之旁,指不定摻雜著公子王孫之流,一個不慎,也許他們也會如囚車上的倒霉鬼一般,得罪了哪位權貴,落得悲慘下場,故此衙役們氣勢雖凶,但游街隊伍不時被人干擾,行進緩慢,他們除了不耐煩,倒沒有過多干涉。
十余輛囚車上清一色鎖著十余個老爺們,高矮胖瘦不齊,神情委頓黯然,尚能看出他們原本非富即貴,那種迥異于升斗小民的氣質不是誰都能有的。
百姓們議論紛紛,指指點點,有那自認為知曉個中原委的,皆滿面不屑之色。
囚車附近不住有犯人家屬哀哀哭叫,最引人矚目的無過于最末一輛。
這輛囚車被人拋滿了爛菜葉、雞蛋、小石子和其他雜物,上頭坐了個面色蠟黃、身形高大的中年漢子,目不交睫回首望著追隨車旁的幾個婦孺,虎目中蓄滿了淚水,似用盡了全身力氣強忍著不令滾下。
「老爺——老爺——」婦人一路哭叫,聲音已然嘶啞,往昔保養得宜的面容憔悴不堪,身旁一個半大男孩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死死拽住婦人的裙擺,上好的緞面被他揪作一團皺。
路人的目光卻都不由自主被默默攙扶著婦人的少女吸引。
女子看似十七八歲年紀,楚腰衛鬢,新墨沁眉,一雙妙目濯如天上星辰,俏生生立著,青裙玉面猶勝名湖千傾波光,通身有一股子無法言喻的風流態度,叫看客們醉了春風。
「瞧瞧!這就是三年前嫁入絲澤府申家的凌家大小姐,當日那光景……嫁妝從清晨抬到日暮,道路擁塞,轟動整個杭州府呢!」人群中有青年士子在手心敲著扇柄,搖頭晃腦一副惋惜狀大發感慨。
他的同伴嗤笑︰「號稱富甲江南的凌家也有今天!此次凌東城流放嶺南,家資盡數籍沒,牽扯了州府及至省司多少官員?怎地親家申府倒紋絲不動?可惜了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想必日後在夫家的日子就不好過羅。」
「再不好過,也沒有凌大娘和那女乃女圭女圭苦吧,往日半個城的產業皆姓凌,現如今卻無立錐之地……造孽太多,連累子孫!閨閣女子如此拋頭露面,換作爺,再美亦休去不要。」
「惺惺作態惺惺作態……瞧那身段!兄台只怕看得破時忍不過,便知是紅粉骷髏,能得一親芳澤,定要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如今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周圍一陣哄笑。
路人的嘖嘖議論時斷時續傳入耳中,凌妝反倒稍稍仰起了頭。
許多人偷眼覷她,玉容肅穆,並無悲慘之狀,身外的喧囂繁雜似乎都不與她相關,不由暗暗驚奇。
凌妝一邊攙扶著搖搖欲墜的母親,一邊殷殷叮囑父親︰「爹,女兒安排了人隨行去嶺南,一路上您定要保重身子,多寫家書,有什麼委屈別憋著,告訴我們也好想法子……」
囚籠里的漢子一路被妻兒哭叫都強忍著沒有落淚,此時淚水卻奪眶而出,連連點頭︰「好,阿眉,爹爹對不起你們,母弱弟幼,你身為長姐,照顧好他們!」
父女之間本有數不清的話要說,此情此景便也只能點到即止。
凌妝擠出一個笑容︰「從小錦衣玉食,爹爹何曾對不起我們?」這話她是發自肺腑,父親原本出身貧寒,從做學徒起家,沒有靠山背景,能掙下一大份家業,委實不易。何況一個目不識丁的漢子,能懂得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富裕之後既沒有停妻再娶,更沒有納妾,膝下單薄,即便他真的曾于生意場上不擇手段或犯下其他罪狀,至少他對得起家人。
「凌東城你個沒廉恥的禍頭子,竟然誣陷我爹!我殺了你!」隨著叫囂聲傳來,車隊後方一陣騷動,人流自動分開,一個頭綁布巾手舉長槍的黑臉少年越眾而出,看定凌東城,忽地狂吼一聲,挺槍便刺。
變生陡然,凌妝一把推開呆若木雞的母親和弟弟,不假思索舉手去抓長槍。
男子的力道自非女子可比,少年盛怒之下氣勢又猛,凌妝雖然抓住槍身,但槍桿子楞是迅速磨擦過她掌心細女敕的皮肉刺入囚籠。
好在被她這麼擋得一擋,槍的速度大大減緩,凌東城往後一倒,堪堪躲過了這一刺。
周圍驚叫聲四起,衙役們反應過來呼喊著沖上來制服少年。
領隊的大怒,見少年被手下扭了,喝道︰「何方狂徒!膽敢青天白日行凶!」
凌妝見曾老嬤嬤適才不及扶穩,母親抱著弟弟跌倒在地,時刻有被人踩踏的危險,急忙上前將他們扶起,耳邊听到少年狂傲的回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家父邢甫潮,在下排行第四,邢時鎳是也。」
領隊臉色稍霽,朝隊伍前方的囚籠掃了眼︰「原來是按察副使家的四公子,回去吧!此處不是你能胡鬧之地。」
黑臉少年哭叫掙扎︰「家父一生清廉,姓凌的狗賊,利欲燻心,不擇手段接近家父,如今我爹蒙冤下獄,都是他血口噴人!我要殺了他!」
諸人恍然大悟,這少年是此次貪墨大案中被牽連的官員按察副使邢甫潮之子,自然有幸災樂禍的,有感嘆少年孝順的,甚至于有不屑凌東城一介低賤的商戶牽連這許多達官顯宦的。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喊打喊殺聲,似乎凌東城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盜。
衙役們地位有限,只圖早點結束游街出城路上快活去,自然不想多生事端,控制了少年不讓他再追上囚車,順道把凌家母子和其余官員的家屬也擋了。
待人流過境,凌妝只覺掌心刺痛一片,也顧不得瞧上一眼,掏出手絹去替弟弟擦拭,才發現除曾老嬤嬤外,母親弟弟和自己的身上都被人吐了口水,棉裙上沾了許多黑乎乎的手印,裙裾上遍布踩踏污痕。
那邢四公子被擋著無法再追囚車,開始哭罵凌家母子幾個,亦有其他官員的家屬在旁幫腔。
自從凌東城下獄,這種場面娘兒倆經歷過多次,案子塵埃落定前,更不乏上門打罵之人。
凌夫人無力與他們辯駁,只作無視,低頭撫模兒子的發頂,兩行清淚無聲滴下︰「阿眉,如今我們娘兒兩個除了身上穿戴,身無分文,听說流放邊遠的人,都是有去無回……今後該如何是好?」
凌妝摟著母弟抬頭尋找久不見蹤影的丫鬟和家丁,安慰道︰「母親不用操心生計,公公與爹本是世交,申家不會缺你們一口飯吃。」
江南本文弱積善之地,圍觀的人見凌夫人生得慈眉善目,凌雲白皙文靜,凌妝已是出嫁的女兒不屬于凌家,便也有人出言勸解,眾人罵了一陣逐漸無趣,各自散去。
凌妝的陪嫁侍女梨落、桃心這時才滿面通紅地出現,一副手足無措狀。
兩個小丫頭都沒見過世面,遇到這種大陣仗慌了手腳也是正常,凌妝秀眉輕蹙,卻並不想在外頭訓斥,淡淡吩咐︰「扶太太上馬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