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梅香怎樣擔心,凌妝卻絕沒有再離開的意思。
龍城衛士們不清楚她的身份,倒也不敢不敬,一路相安無事,很快到京。
入夏的京城瓦舍青青,街市儼然,從表面看,看不出有多少暗流涌動。
凌妝撩起竹簾查看路線,顯然龍城衛在風塵僕僕趕往宮城復命。
其實她清楚,除了夤夜從嚴家姑祖母家出逃這短短的時日,自己從未真正意義上離開過容宸寧的掌控,此行究竟是飛蛾撲火還是能為阿玦做內應,實在不知,但是她意識到,離開了權利的中心,一個弱女子,談不上有任何力量。
是的,為了迎接他的歸來,至少她必須先勇敢面對朝廷內外的一切,包括容宸寧不可理喻的感情。
京城大路平坦,馬車顛簸的幅度較野行官道上小了許多,梅香的臉色反倒越來越難看。雖然一路上凌妝也曾好言安慰,但她一直認定姑娘是因為自己,才從吃人的宮廷喬裝逃跑之後又主動回來。
想起戲文里火燒冷宮,狸貓換太子等戲碼,她就心驚肉跳,忍不住顫抖著聲音道︰「姑娘,是奴婢害了你!」
凌妝知道安慰無效,抓著她的手緊了緊,「你不想好端端地回去見你的夫君,見你尚在襁褓的孩子麼?」
梅香淚盈于睫,剛做了母親的人,孩子就是命根子,怎麼能不想,但是有一點她已然清晰,嘆道︰「當初為了病中的母親,奴婢未能跟隨姑娘左右,後來哥嫂借為母親抓藥辦後事的由頭,將姑娘臨別所贈的二十兩銀子盡數收去,還要將我賣給老鰥夫為妻,雖說幸得周郎相救,但他家中八個兄弟,分家得不到半分薄田,空有勞力,全被家中哥哥們盤剝,若非姑娘在京城得了勢,何曾有我們的好日子……」
凌妝摟住她的肩嘆︰「我始終以為,這個世上沒有生來的壞人,至少一開始歪了心腸都是情勢所逼,你也不用總內疚當初沒有隨我進京,放你回家是我的決定。如隻芬、梨落、桃心幾個才是失了本心的人。我倒常常自省,究竟是她們的錯,還是我的錯。」
「隻芬和桃心不知羞恥爬了……申三爺的床,怎麼是姑娘的錯?」梅香頓時急了,連珠炮似地說,「梨落就更不消說了,姑娘待她始終如姐妹,吃的用的都是上層,她攜帶私逃,遇人不淑死于非命,與姑娘又有什麼相干?總是天道循環,自有公理罷了!」
凌妝搖了搖頭,臉頰上一個淺淺的酒窩,即使此際依然是面色黃黑,皺紋交錯,竟然也浮現難以掩盡的天香國色。
「養不教父之過,你們自小賣身在我家,沒有擺正你們的位置,沒有教導好,便是我的過失,倘若我當初嚴厲些,房中管束嚴些,涇渭分明,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梅香仔細一想,好像姑娘說的更有深一層的道理,不由點頭︰「申家被抄家之後,隻芬和桃心作為申三少爺的通房,下場竟還不如普通的下人,俱都投入了煙花之地,這輩子,算是毀了。」
雖說事只隔年,但凌妝回想起當年在絲澤府的生活,竟已像是隔了一世,與那兩個丫頭的情分,在發現她們背叛時也全都消磨殆盡,此時她想輔佐的是摯愛的夫君,想保全的是父母親人,旁的,已然模糊。
其實梅香說完隻芬和桃心的下場便就後悔,依她對姑娘的了解,以為她必然唏噓感概,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她們,說不定還要為她們操心,誰知姑娘連一聲嘆息也欠奉,雙目直視著車窗的方向,看不到焦點,也不知在想什麼。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姑娘已經與印象中的相去甚遠,但卻莫名叫人更為篤定安心。
梅香瞧著她的神色,漸漸地也就不那麼擔心,整了整姑娘的僧袍,又理了理自己的發鬢。
是了,姑娘是皇後!
她眼前忽然浮現那個只見過一面,卻一世也不可能忘記的鳳和帝。姑娘能作為他的皇後,是無上的榮耀,而自己作為鳳和皇後的貼身婢女,即便是死,也不能替主子墮了面子!
馬車一路去往宮城,市集上的嘈雜聲逐漸遠離。
確切得知容汐玦活得好端端的,凌妝心里安定,曾經張牙舞爪吃人的宮殿,在陽光下重又變得明媚多姿起來。
梅香沒到過皇宮,早就被從車簾子里望見的巍峨連綿的建築所震驚。
在宮外很遠的地方,龍城衛即已換人押解馬車,除了領頭的幾個之外,余人似乎到左近街市上的衙門報到去了。
到了緊鄰護城河的西華門,禁宮內的羽林郎喝令她們下車。
梅香不自覺地扶著凌妝,凌妝回頭彎了彎嘴角,此去亦不用再掩飾。
即便身著敝舊的僧袍,滿面滄桑,她的氣度卻是如此不同,馬車旁的羽林郎和龍城衛檔頭一瞬間都看得發愣。
走入那一道厚重的門牆,內外兩重天,凌妝深吸一口氣,只見來接人的羽林郎官首腦跟龍城衛檔頭嘀咕了兩句,面帶狐疑地盯著她上下審視一番,這才道︰「馬上稟告興慶宮。」
一個羽林郎答應著快步往內跑,凌妝只作不見,腳步卻不覺往興慶宮方向而去。
興慶宮本是從前的乾寧宮,為避景律帝名諱而改,本為帝居。
看來容宸寧對于容汐玦的消息極為重視,否則這些侍衛也不會第一要去帝宮稟報一個丫頭的到來。
凌妝心里反而松了口氣,顯然容汐玦並沒有輕舉妄動以身涉險。
好難得他能在暗處蟄伏著,雖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但在目前的情況下,當真是極明智。
梅香感受到主子的好心情,腳步不由也輕快了幾分。
到了興慶宮門外,有內侍伴著前去報訊的羽林郎一起站在門上,那內侍朗聲道︰「皇上宣——老尼姑進見!」
門上的侍者當即擋住了梅香的去路,梅香又慌又急,幾乎沖口喊姑娘。
「你在這兒等著,過一回我讓人接你。」凌妝哂笑,「宮里的生活與民間不同,既然來了,說不得也要住上一段日子,再送你回杭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