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是世子霍昭武的貼身近侍柳景灝,跟在世子昭武身邊已有三個年頭。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年的冬天,特別漫長,特別寒冷。
十多年的西都,發生了一次地震。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百姓恐慌出逃,家園房屋毀壞無數。就在那個冬天。
黑夜在那個冬天總是來臨得特別早,暴雨與冷雪常常交集,街頭上凍死了無數無家可歸的災民。
有人撒布謠言︰西方魔星,亮光驚人,將顛覆大地。
也是那個冬天,美艷絕倫的沈王妃突然病逝,安西王霍真哀慟欲絕,閉門一月,一月後出來,正值壯年的他已是滿頭白頭。從此搬到安西大營,以大營為家,專心于軍務,不再回安西王府。
德高望重的釋康大師提前預知了這些事,從沙漠中放下了開鑿佛窟之事,趕了回來,親自為篤信佛法的安西王妃念經送渡。
全城縞素。唯有人發現,送葬的人行中,缺少了安西王府的小王爺霍昭智。
「病了。小王爺太小了,驚著了。」七七之日,安西王府的霍大總管淡淡的對四方趕來的霍家家族的人解釋。
霍家人無不感到難過。很多女眷紛紛落淚︰王妃剛剛去世,老王爺病重,王府里連個主事的主人都沒有。小王爺以後怎麼辦?
怎麼辦?自然輪不到他們插手。很多人當然很想從這年幼的小王爺入手,插上一手,但安西王府怎麼會給機會?
「老王爺下令,將小王爺送往安西大營。安西府以軍為本,世子兄弟當為安西之子弟的楷模。」
安西大營,本就建在空曠的荒野中,四面視野遼闊無邊,可到天之盡頭。一旦到了冬天,寒風無所顧忌的吹嚎,一夜降溫,可凍死大營中伙食處的牛羊。連大營的障欄上的荊棘都會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偶爾經過的陽光乞討一點溫暖。
而夜間,只有一兩聲野獸和貓頭鷹淒厲的叫聲。
除此之外,只有風。從無邊無際的荒野上刮過,刮得人心頭發顫。或沙沙聲,或凌厲的哭號,或拔山倒海,像要把整個營地拔起。
這是一個平民子弟渴望能建功立業,保護國土的同時能獲得榮華富貴的地方。也是一個磨練人的地方,在這里,死一個人,沒人會眨一下眼,表示一下同情和憐憫。
戰場,只有殺戮。而殺戮,是最能去掉一個人心中的軟弱。
他和幾個侍衛跟在一身縞素的世子霍昭武的後面,踩著地上「咯咯」響的冰屑,頂著凍風,一路往大營中心。
安西王在大營自有住處,建築樸實,外面是祁山上的大石頭壘成的高大堅固圍牆。他曾經看過一眼,想︰關上大門,就是城牆,易守難攻。
但安西王白天時,還是習慣在大營中心的大帳里處理各類事務。
他跟著世子霍昭武進去大帳時,正好安西府的主管大大小小政務的左相範正從里面出來,看到世子,行了禮後,連連搖頭嘆息。
「在里面站了一天了。」範正算輩分是世子的舅公,悄悄的示意,「讓那些踩高爬低的侍衛們看著。本就流言四起了,以後怎麼辦?」
範正自然是一心為這倆兄弟著想。世子霎時臉色鐵青︰「敢!」
徐俊這家伙他知道,本來就是個專愛孌童的。也是吃了豹子膽了,敢有如此輕浮的動作。
世子一看,勃然大怒,幾個飛躍,就把人踢在地上,打得人當場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終于見到了這剛「克死」了沈王妃的小王爺︰白袍白玉冠,身上還披著白裘。五官精致絕美,頸部露出的皮膚嬌女敕。一見到世子從地上站起來,就怯怯的上前叫了一聲︰「大哥!」
眼淚含在眼里,想必是不敢落下來。一雙眼好生靈動,好像會說話似的,此時水汪汪的,讓人頓生憐憫。
世子怔了一下,過去蹲,摟住他,啞聲說︰「別怕,有大哥。」
「以後還有這樣的,立時叫人打死了他。懂嗎?」。
小王爺連連點頭,本來就聰明,知道被人輕視了,這時掉下淚了,白裘上的貂毛馬上濕了一片,緊緊的摟住世子的脖頸︰「餓。餓了一天了。」
世子更是大怒,大罵帳內侍衛︰「一群混帳!統統拖出去,打十軍棍!」
帳內的侍衛叫苦連天︰「王爺沒吩咐,小王爺沒說,小臣們不敢做主。」
世子俊美的臉上都是冰霜︰「你們都瞎了嗎?平時你們也是這般伺候王爺的?本將軍保你們的腿早斷了。」
霍昭武在三個月前剛晉封了安西府的「世子」,朝廷也特意討好安西王,錦上添花,另送了這安西府世子一個二品的驍勇將軍的封號。
世子回頭叫人︰「拖了那畜生,喂狼狗吃了!」
他嚇得都懵住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霍昭武雖只有十二歲,但六歲從淮南回來,馬上跟著王爺進了安西大營,王爺是親自手把手的教導他,世子剛威睿智,頗禮賢下士,聲譽極好。今日下令將人喂狼狗,想必是氣糊涂了。
不過,一母之第被人欺了去不管,說出去,定會被人指點,輕視,排斥。軍營是個極重視情義的地方。
他和幾個侍衛反應了過來,馬上氣勢洶洶的動手拖人。
王爺在半路上攔住了世子。還好,王爺看了這被世子抱著的小兒子一眼,也下令將人打死了示眾。
他心中替這五歲的小王爺松了一口氣︰王爺是明擺著警告所有的人,他不待見這小兒子是他的事,誰敢欺上這小兒子,就是徐俊這等下場了。
只是世子馬上跟安西王鬧了一場。
少年營里的鄭源奉命過來帶人,剛剛稟告完,還沒站起,正在一邊給小王爺喂東西的世子把手中的玉盤一把砸去︰「滾!」
還沒出聲的安西王厲聲喝道︰「昭武!」
「父王!少年營的人都比昭智大多了,他只五歲,進去如何自理?」世子昭武跪下,悲憤的說,「母妃尸骨未寒,求父王看在母妃的面上,讓我撫養他好了。」
安西王的眼中厲光一閃︰「誰不是父母生養的?你是世子,該明白下面的人都在看著。」
「領人!」
此事就這麼定了。鄭源馬上上前領人。
這小王爺傻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這時反應了過來,一把打開鄭源的手,「哇」的一聲哭了。
「父王!父王!」人跑到安西王的身邊,摟住了安西王的大腿,仰起頭來,一雙眼中滾珠子一般,可憐巴巴的望著安西王。
「父王,我不跟他走。」
安西王非常尷尬,也不出口訓斥,只是扯這雙小手。這雙小手死命的抱著,掰了這只,那只再抱上去了,怎麼也不松手。
「父王,我不走!我跟在父王身邊,以後不吵著要外面的零嘴兒了。」
安西王咳嗽了一下,低下頭︰「你還想著零嘴兒?」
「不要了。統統不要了,連玩具都不要了,我只要父王。」
「父王別趕我走,也別把我送回家里。家里沒父王了,母妃也突然不見了,沒人喜歡我了,祖父他們都不理我,我怕!我以後就跟在父王的身邊。」
「父王最喜歡昭智了。是不是?」濕漉漉的那雙眼盡是懇求,「是不是?」
安西王顫抖著手,想再掰開他。那人松開了手,卻摟住了安西王的脖頸不放。
「父王不要昭智了?」好像是街頭被遺棄的小貓,盡是不理解的傷心絕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父王不要昭智了!」聲嘶力竭的一聲,終是自己放開了手。
他只看見安西王轉過頭去,突地聲音低沉下去︰「你跟著你大哥吧。只是以後要听話,不可惹事。」
小手還是被拉走了。他只听見那人一路嚎哭,幾次委屈的回頭,終被世子帶出了大帳。
安西大營里的人都不會忘記小王爺霍昭智剛來的那天,走出安西王的大帳,就怎麼也不肯跟著長兄離開,站在淒厲的寒風中,撕心裂肺的痛哭,一直到聲音嘶啞的情景。
許多人過來哄勸,好話說盡了,就是不為所動。
世子哄了又哄,小王爺霍昭智的眼楮最終還是固執的望著安西王大帳的門。
世子長嘆一聲︰「不肯走。你們進去稟告父王吧。」
自己也終于帶著侍衛們離開了。
範正回轉了過來,一見,就進了大帳,對著安西王長嘆︰「王爺寬和慈愛,但對小王爺,何其忍也!」
安西王頭也不抬,只管翻書︰「小兒無理取鬧,不用理他!」
範正勸諫︰「知其小,更要相護。失慈母,戀父王,是骨肉之常情。臣下見他哭泣哀哀,都不忍視之,王爺怎能安坐帳中,任他哭號?」
半天,安西王才面無表情的吐出一句︰「退下吧。被他一鬧,孤有點頭疼。」
到了半夜,月光冰冷,在寒風中哆嗦。
大帳外的幾個侍衛不敢懈怠的盯著一小點:外面還有這縮成一團,緊抱著大帳外面的柱子,昏昏欲睡的小王爺。
安西王始終沒回到住處,也沒有出來,但囑咐盯著︰「讓世子那邊準備姜湯,只怕會凍著了。」
這一天的事情下來,發生了這麼多事,別說侍衛們,整個安西大營都明白了安西王的意思,哪個敢掉以輕心。
有人瞅著這小王爺閉上了眼,趕緊過去蓋上一條厚大氅,幾個人護著,一路小跑,小心翼翼的抱到世子的院子里。
五歲的孩子不知道,這一場歇斯底里的哭鬧,已讓他逃過了人生最大的劫難。
其實,他也朦朦朧朧的知道一些,有人告訴過他︰無論如何要表現得很依戀父王,這樣才有可能活下去。
那年,小王爺霍昭智才五歲,就這樣進了世子營,跟在了世子霍昭武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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