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相對用著晚飯。赫旦看著她心不在焉的挑著米粒,就知道她心中有事梗著,心中不由憐惜︰
「那件事,實在對不起。我不知李恆是這樣的人,先前還以為他對昭智是一片真心,以為在上京,也可保昭智一生無憂,哪知——」
她放下筷子︰「赫旦,你知道,我腦部受傷前的事一律想不起來了。不過醒來後的事,我差不多都能記起來了。」
第二次西都大戰剛剛結束後,她的大堂兄,安西大將軍霍襲古突地求見。當時她正想親去摩羯寺接人。
昭智還在摩羯寺里!前幾日她看戰局已定,並近尾聲,便讓馮鳳清去接人,那老禿驢不肯,非要她親自去一趟!
她心中正七上八下!
霍襲古跟她關系不錯。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自己進大魏宮的前後,這大堂兄一直盡力護她一把。她W@回到西都的這兩個月,對霍襲古頗為親熱,雖知安西大營眾將的看法,但人前人後還是盡力維護他。
霍襲古默默的看了大案後的她良久,才遞給她一封書信。
信正是這赫旦寫的,說自己手中有孫天豪和和寧郡主的一個兒子,招出當年沈王妃曾寫下親筆供詞一事,在供詞中承認自己與人通奸,生下了霍昭智兩姐弟。
「吾曾與霍昭智有情,共度三月。雖已成對手,卻不忍見他身敗名裂。只要他消失,不再與羌為敵,就此作罷。否則,天下將傳言此事,君等思之!」
霍襲古悲哀的對她說︰「本來當年之事已是塵埃落定。沈王妃親筆手寫的供詞,我父親也听祖父提過,當時以為定會在祖父手中,而祖父應會交給老王爺為證。北庭追殺事件後,我們送人過來,是等著老王爺親自問清當年之事的來龍去脈,逼著老王爺處理‘霍昭武’的。沒想到老王爺是一句不問,馬上痛罵和怒打和寧姑姑,指責她參與了陷害和殺害沈王妃的滔天陰謀,事後更讓王爺親手殺了半死的她。雖和寧姑姑始終不發一詞,但我父親听了孫家幾個人在刑場上的話,開始也懷疑此事。後來老王爺更是想方設法立了王爺,我父親與我終確認當年真是和寧姑姑的陰謀,為了孫家和她的小姑子孫嫣然她干了瘋事,我父親也只得咽下維護她們的苦果。」
「不知為何沈王妃當年的供詞會在釋康的手里。」
她放下赫旦的書信,問︰「釋康待如何?」
「釋康也收到了赫旦的信。他到了範相那里。就在今日,範相、董相、胡副將三人一起來見我和我父親。」
她的瞳孔瞬時縮小︰「爾等待如何?」
那四人如果沒有異舉,釋康應已被拿下,送到她面前來了。
「他們也怕中了離間計。但釋康手中的供詞,驗證了,確是——沈王妃的親筆。」
她冷笑不止︰「親筆供詞!當年我的母妃,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下的?寫了什麼內容?」
霍襲古苦笑︰「襲古不怎麼清楚當年之事。說實話,襲古因當年之事失去王位,對于我父親來說,始終是件難以面對的事。供詞上只寫了自己來安西後見了那人兩次。一次是在中秋之夜,一次就是在摩羯寺的佛堂里。然後說你倆——不是你父王的骨肉。」
霍襲古小心翼翼的看著她憤怒的臉說︰「祖父其實很喜歡你,所以才會跟我父親和和寧姑姑商量,上奏朝廷,封你為世子。我父親確有忿意,但當年真沒參與任何針對沈王妃的事情,否則老王爺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父親的。」
「後來追回奏章,把王爺的名字改成了‘霍昭武’,也是我父親主動提議的,他生怕別人猜疑到這些事,老王爺會顏面盡失。」
大魏的封號其實起不了最終的作用,安西府會把大魏皇帝真正放在眼里?只是當年,「世子」的身份確實幫了李恆的大忙了,安西大營里的將領和安西府的上上下下幾乎與「世子霍昭武」的關系都非常密切。
她犀利的看了霍襲古一眼。霍襲古跟她心內的想法肯定相同︰兩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長。
霍襲古終長嘆一口氣︰「看樣子,你始終不知當年之事的詳情。」
她點頭,反復玩著桌上的一把小刀,問︰「當年是祖父寫的奏章?」
「是。小時你就顯示了與眾不同的天賦,祖父深喜于你,怕自己有個萬一,因約定你不能被立為王,于是就想自己在有生之年親自定下來。」
「即使當年沈王妃已招供,但祖父還害怕會有誤,親自去摩羯寺驗證了。」
「驗證什麼?」她意識到這是決定當年母親生死的關鍵,聲音一下子嘶啞,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沈婉約。
她什麼人都忘了,就是昭智,也是後來被錦蘭提醒了,才牽掛在心上,唯獨沒忘了母親。
細細的衣服的窸窣聲,隱隱的淡淡的香氣,一張美麗無雙的臉,一雙月牙兒般永遠似在笑的眼楮。
她的母親沈婉約是世上最美麗溫柔的女子!
即使多年之後,安西府的人們還記得,這位來自大魏首富之家的王妃,來到安西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設施粥亭,救濟安西府最貧窮的百姓。
別人都說她酷似母親,只有她知道,抵不了母親的一滴半點。
進大魏宮前,氣急敗壞的沈潯罵她︰「婉約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母親一舉一動,高貴天然;聰慧絕倫,才藝出眾。你身上竟沒一點!」
她對沈潯沒多大好感,唯獨這句話,讓她馬上濕了眼角。
沈潯一向對她冷冰冰的,唯獨這次,也濕了眼楮︰「舅舅言重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現在,有人竟指控她母親沈婉約「偷情」!她桌下的手已青筋直蹦,緊緊握起!
「霍家女兒一向很少,但肩後都有一塊痣。這一直是霍家的秘密。」
她一下子推倒了大案,勃然大怒︰
「原來如此。當年驗的是——」
霍襲古兩淚直流,跪下連連磕頭︰「請息怒!沈王妃的冤案早已明了,當初所有參與的人都被老王爺和李恆處死了。」
「可我的母妃也枉死了!死了還被人糟踐聲名!」憤怒之火排山倒海而來,她只想能重新殺那些人一回,「那幾個倒也罷了。你父親分明是借機造反!昭智登位之時,他就已想明白了!」
「畜生!」她在狂吼,「我決不放過霍修明!」
「王爺息怒!」霍襲古不敢為霍修明辯解,只得重重磕頭不止︰「襲古不敢為家父辯護,只求不要牽連太多人。」
「當年之事,與之有關的還有誰活著?」她咄咄逼人,「是否還有漏網之魚活著,說!」
「還有釋康和李恆是人證。釋康和年幼的李恆一起到佛堂,撞見了兩人——此事證明已不是事實,王爺息怒!」
她倒是冷靜了︰「這麼說來,李恆也作證了?」
「據我父親告訴我的,當時李恆說佛堂昏暗,他什麼也沒看見,但釋康作證了,說看到了男人,並且在行苟且之事。」
「老禿驢!我要將他活剮了!」她將大案上的東西一下子都推在地,「老王爺為什麼不殺他?」
她殺氣彌漫,霍襲古渾身顫抖︰「襲古不知。但釋康從不打誑語,作證的內容明顯也是事實,因為當時沈王妃——被和寧姑姑派人下了**。」
她一把跌坐在地上︰她母親被人下藥陷害,與人——
「我當時被認為是孽種,為何還會活著?」她緊咬著壓根,問霍襲古。
「沈王妃答應自盡。」霍襲古都是眼淚。
自盡?這是以命換命,換來安西王府的「潔淨」,換來她姐弟的苟活!她母親死前,該是如何痛苦哀絕,如何不舍只有五歲的昭智和她?
「我父王在不在?」她問,「在不在!」
在,就是她的父王霍真下令;不在,是她的祖父霍震霆要挾她母妃自盡。
她仰頭,啞聲嘶吼!
門外的侍衛大驚,齊齊闖入,但見她軟癱在地,喝令︰「出去!」
霍襲古同情的看著無法自制,顫抖成一團的她︰「自然不在。」
「襲古听從安西王的命令,只要一聲令下,立時領兵,將胡副將他們悄無聲息的拿下。」
「胡副將?」她覺得自己的耳朵肯定出毛病了!
「他是老王爺最忠實的部下,他反應最激烈,要先動手,應在情理之中。」
「他們四個,都同意?範相也同意?」她不敢相信,「範正同不同意?」
霍襲古垂下了頭︰「董相是不願的,已被軟禁。」
「範相呢?」她再次逼問,範正才代表整個安西府文臣的看法,並且武將也很服範正。
霍真死後,霍昭智失蹤,霍襲古父子代政不得支持,安西府的軍政,事實上都還沒落到他們的手心。但一個範正,硬生生的將一個安西府理得水一般的順暢。她回來時,各種政令,範正的批閱在前,霍襲古的在後,需要安西王批閱的由兩個太傅輔政和霍襲古批閱後,蓋上範正保管的安西王的大印。
她一回來,立時將大印呈回。事事都一目了然。
她心中有數:董承儒年事已高,重在威望和忠心,是範正用實際行動護住了昭智的將來。
這樣的人,千秋難得!
何況憑著範正的才干,怎麼會僅憑一紙供詞和釋康的話,就輕易認定她是「孽種」。
霍襲古沒有回應。
她心頭直滴血,撐著自己站起︰「一群逆賊!」
霍襲古眼淚直下︰「他們不明真相,是受了我父親的蠱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