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舊事 第八十四章   大漠無邊

作者 ︰ 王小

他本來一直只想能在霍真的眼皮底下潛伏得久一些,等待時機而已。可這幼第一次又一次將他推到了選擇的邊緣。

每次,他都掙扎到最後,但每次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幼第。

是什麼時候事情徹底的發生了變化,昭智竟這樣不管不顧的走進心底?拿捏住了他的喜悲,甚至讓他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

在他打開營門,護住傷痕累累的昭智的那刻,他就明白︰他是世上最不合格的潛伏者,背叛了地底下累累的期望。

或許一開始他就不應該讓昭智呆在身邊。

昭智的眼楮,太像一個人——娘親沈婉約。

那個美麗善良的女人在最後時刻,一雙如新月般清亮的眼盯著他,喚著他︰

「昭武,答應娘,照顧好昭智兩個。」

她最後時還溫聲喚他昭武!

=.==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了,只是沈潯尋來的一個安慰她的孩子︰如果不是沈婉約一直視他為親骨肉,一心一意的呵護,他根本不會被霍真如此重視,得到最好的培養,享受到安西王嫡長子的尊嚴。

最後叫她「母妃」的那幾年,他的心中總不由自主的將她真當成了自己的母親,每天回王府,他有了回家的安心的感覺。

他的衣服用具都是她親手打理的,淡淡的清香,優雅的顏色,他能夠準確的分辨出她的繡藝,那袖子上的花紋總是她親自動手。

那時的安西王府的正院正房里,總是有各種讓他著迷的聲音︰昭智的「咯咯」笑聲,黃嬤嬤低聲責罵小丫頭的聲音,他回來後一路叫「母妃、昭智」的聲音,還有沈婉約溫柔的回應。

那時的安西王府的正房里,總有著梅花的幽香;他喝的茶水,總是埋在樹根下的初冬的雪水所化;到了夏天,回來時,清涼清涼的薄荷水就端上來了,她那雙如新月般的眼中總含著心疼。

沈婉約性子柔和綿軟,唯獨一次跟霍真紅臉的就是霍真將他帶到了西部,上了戰場。

她抱著昭智在簾外落淚,心疼他被鎧甲壓得紅腫的肩膀。听見她氣鼓鼓的吩咐︰「將院門鎖了,誰來也不準開門。」

霍真被鎖在外面三天,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得笑著對他說︰「昭武,幫父王向你母妃求求情。」

甚至霍真,那時也是個慈愛的父親。雖然人大多是在安西大營或領兵作戰,偶爾早些回王府,也會特意先上街帶些新奇的吃的玩的給昭智,也不會落下他的一份。

那時,他們確是一家人。父嚴母慈,兄弟友愛,胖乎乎的昭智常常拉著回來的他,就是一「吧唧」:口水涂了他一臉。

這一切,因為一場陰謀而永遠逝去了。

他抱著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娘,你放心。」

他那聲「娘」是真心真意喊的。就像他見到那一碗藥送了進去,猛地醒悟了過來,發瘋似的沖了出去,拔劍立時就想殺進去一樣。

負著手,依舊在欣賞字畫的霍震霆大怒︰「還不攔住!」

他被攔在了外面,發狂的大叫,直至聲音嘶啞︰「娘,別喝!千萬別喝!別喝下去!」

「我已派人去向父王報信了!」

樊榮過來時,他大喜過望,狂奔過去︰「父王回來了沒有?」

「王爺馬上就到了。」樊榮簡單的說,「大公子先離開吧。」

正房外,花色還是婉約,輕輕蕩漾的,是兩支杏花,開在窗頭。甚至廊下昭智養的鳥兒,還在籠子里歡快的鳴叫著。

可那美麗無辜的人已經——走了。

這安西王王妃死前對老安西王霍震霆有兩個要求,並要霍震霆對天起誓︰一是要保證不對她的三個孩子動手;二要讓她的遺體回到淮南,葬在她母親身邊。

沈婉約的父親沈子玨帶著人在外面已等了七天七夜。當中一路灰塵,快馬趕來的還有當今大魏永和帝的皇第——景王爺,此人的側妃是沈婉約的堂姐,也在坐鎮要人。

「安西王府的保護出了紕漏,是安西王府的問題。如沒有真憑實據證明沈婉約有私情,休怪本王不客氣。」

淮南沈府是鐵了心要保住「失貞」的沈婉約了︰摩羯寺里,王妃突然頭疼,暈乎乎的被貼身侍女紅豆扶進後堂,結果被埋藏在這里的一侍衛玷污。侍衛見事漏,竟自殺了。

這算怎麼一回事!安西王府上下的防衛簡直是一團糟!

霍震霆最終得到回復︰「確已斃命。毒性濃烈,臉呈青紫色,尸體很快就會腐爛。」

「快點交人。」霍震霆下令,「說王府里的人稍一疏忽,王妃就自盡了。」

富可敵天下的沈府嫡女沈婉約就這樣被迫「自盡」了。雖然景王爺暴怒,要求安西王府解釋整個過程,但霍震霆就是不理睬,只讓樊榮送出沈婉約的親筆供詞讓倆人過目,扔下一句︰

「安西王府已仁至義盡。此事到此為止,如有泄露,沈府和王爺要負全部責任。」

只是他沒想到霍震霆由此對他大為欣賞︰「此子明是非,又有忠義,堪當大用。」

他因禍得福,一躍成為安西王霍真的「世子」。而在兩月前,霍震霆召來北庭和安西兩大營的高級將領,隆重商議的是將霍昭智立為「世子」一事。

黃沙漫漫,大漠無邊,轉眼就是八年。

即使是在風沙煙迷的時刻,安西軍的軍旗從來不會稍微傾斜一下,整個軍隊面對著死亡,也不會動亂渙散。霍真在安西大營多年,終于打造出一支訓練有素,軍紀嚴明,所向披靡的安西軍。

一出玉門關,風沙遮天蔽日,天色如同黃昏。這是河西和隴右的頂端的「喇叭口」,漫天襲來的沙礫吹在肌膚上,帶來尖銳的疼痛。

大漠絕不僅是駝鈴悠遠,黃沙輕舞。有多少青年聞說色彩斑斕、華貴神秘的絲綢,在西方等同黃金,都奮不顧身走上絲路,但黃金夢未成,骸骨已在漫漫黃沙下。

很多人並不真正明白,沙漠更多的時候,爆烈如同魔鬼,飛沙可以霎間卷走一支軍隊。

他早已對風沙無所謂,可身後人只有十二歲。

雖然他自己跟著霍真出征也只有十二歲。

那時的霍真的日子也不好過,不得不通過戰爭立威。霍真身為安西王,但軍權還是握在老安西王霍震霆的手里,其實就是這安西王的位置也是範家聯合安西大營的一些將領們爭來的。

但霍真那時,確是他的父王,對他處處關心。

那時他跟昭智一樣,總躍躍欲試。霍真好幾次拉住他,也是這般勸說︰「主帥是操控全局的,主要任務不是上戰場作戰。」

霍真放他上戰場時,總讓侍衛們護著他︰「昭武,不準沖在最前面。一旦傷了,你母妃會跟父王拼命的。」

他好幾次在大帳隨著將領們研究戰況,累得睡在了大帳里,醒來時,就在霍真的床上。

霍真的眼中也是有心疼的︰「昭武,父王不得不帶你出來。你是大哥,要護好下面的弟弟妹妹。」

可這一切,都過去了。仿佛一場夢一樣。

「昭智」,他一提身邊馬上的幼第,「躲到大哥的披風下。」

昭智帶著合手而制的皮套的手緊緊攬住了他的腰,他攏緊了披風,一只手往後,護著身後的人。

沙漠里,其實最難熬過的是夜間。它如同魔鬼一樣多變。

有時,月亮從沙漠上現了出來。銀光閃閃,沙漠溫柔,好似仙境。

但更多的時候,溫柔的大漠在瞬間刮起了大風,風沙漫漫,人在風中搖擺,旋轉,根本看不清去路,寸步難行.氣溫又在午夜瞬間下降,冷得人上牙直打下牙,哆嗦不已.風刮在臉上,是刀一般地尖銳,直刺入心肺。

他幾年前,曾經在大漠廝殺中,連馬帶人,被颶風卷走。

當他失水五日,身體到了極限時,眼漸漸模糊,眼前沙漠無邊,居然青影重重,鬼影繚亂。

「須菩提。于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他居然靠得是念著母妃沈婉約教他的《金剛經》度過最困難的時刻,直到他的坐騎「無痕」帶著他找到烽火台下的水源。

當他念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時,想著的卻是安西大營一個院落里的燈光,一張稚女敕的等待他歸去的臉。

那時他就是不願死。現在是不願也不敢死去。

昭智是頭一次進大漠。能離開噩夢一般的西都,跟他在一起,想必很高興。即使皮膚被烈日曬裂開了,也是會看著太陽,算著下一個烽火台的距離,提醒士兵水囊中保留多少水量。

一開始,昭智就發揮作用。

沈潯後來指責過他,認為是他過度寵愛昭智,才造成被動的現狀。

「此人一開始就表現得心智過人。抓住鄭源一事,將事情鬧大,讓安西大營先站在他一邊,他輕而易舉就做到了。」

「臨潑一戰,雖主上有所隱瞞,但他在戰場上的出色的表現是瞞不住的,安西大營將領是開始認定他了。」

「元宵率眾與吳三指相斗,這分明是將安西大營的將領統統拉下了水,霍襲古和霍襲信的路全然被他堵死。」

「更重要的是,他也拿捏著——主上!須知沒有主上相助,他什麼也做不了。」

沈潯這話過了。當然他如不幫昭智,昭智自然毫無反抗之力。他知道沈潯擔心什麼,沈子玨父子如此忠心耿耿,甚至不惜巨富家產的原因是什麼。

但他總是不忍。甚至不忍將人拋在少年營里,因為他不知霍真下一步會做什麼。

他想︰應該是因為母妃沈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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