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舊事 第八十六章   少年崢嶸

作者 ︰ 王小

他帶著痛哭流涕的昭智,來到無瓦湖邊。

清澈透底的湖畔,藍天白雲相映。諸多河流注入此湖,脈脈相連。湖邊沙地柔軟,皆是銀白,皆如珠灑落地。據說,彼即為神女多情之淚珠。

「這是傳說中的巫教神湖之處。」他告訴昭智,「據說此水中的魚和岸邊的草有治療百病之效用。」

他第一次過來時,是頗為吃驚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遍地的綠色和金黃的麥浪。

吐羅火國河水豐盈,碧波蕩漾,岸邊往往胡楊叢生,林木茁壯。

這無瓦湖確像座仙湖,水面像鏡子一樣,在和煦的陽光下,對對野鳥覓食,叢叢蘆葦搖曳,魚鷗齊翔,沙棗花香氣襲人。

「這是塊寶地,扼住了絲路的西端。敦煌以西,多戈壁沙漠,唯獨這里,依稀江南。國土產多稻、粟、菽、麥,饒銅、鐵、鉛、皮——、鐃沙、鹽綠、雌黃、胡粉、安息香、良馬、封牛。」

「你倆未必要爭那個位置,須知父王正值盛年,你倆都年幼無依,不如退而求其次。這個地方如經營好了,可獨立于安西府和羌。大哥會利用這機會,好好策劃後路。」

柳景灝早就得到他的命令了,扮成商人的士兵早伏在臨潑內。現在一切具備,只欠東風。

他告訴昭智這一切︰「這里的國王悍勇,听從羌王的話。我早已料定此人不會參加聯盟。」

「昭智,」他領著昭智沿著無瓦湖繞了一圈,「狡兔三窟,這里地理位置優越,接壤多國,完全可以作為一窟。大哥在這里設立了情報網,我將聯絡方式告訴你,你不要忘了。」

他處心積慮的安排,想為昭智遮擋住風雨,但這幼第還是被迫帶兵上陣了。

他被抬回來時,已是人事不知。

「大哥,你不準死!你死了,我和昭柔怎麼辦?」

他神志飛散,甚至已穿越千山萬水,來到上京,在宮闕深處尋找熟悉的溫柔的笑容。但一再听到昭智的哭聲,他最終還是戀戀不舍的離開。

他下意識的睜開了雙眼看了一眼,看見這淚水鼻涕糊了一臉的幼第。

是不能死。他若死了,昭智就會成為第二個他,走他一樣走過的道路。在他的眼里,昭智也就在外面看上去老成穩重些,背後還是一小孩子。

他實在不敢安心死去。

他熬過了高燒,五天後再睜開眼楮,卻不見昭智的身影。

外面也是靜悄悄的,他深覺不妙,喝問︰「昭智呢?」

「昭智拿了兵符,帶兵去了無瓦湖。」沈潯的臉上不見任何表情,「他說,會帶吐羅火國王來見你。」

「你受傷的事,想必吐羅火國王第一時間也知道了,這個時候也給他們來場突襲,最合適不過。」

他一下子覺得後背疼痛難當︰「沈潯!你敢!你敢讓他上戰場,我饒不了你!」

他掙扎著想下地,但沈潯說︰「是昭智自己提出的這建議的,認為此時都城內肯定防衛松懈,是難得的進攻時機。他讓林昇遠冒充你,自己陪在一旁,以免敵軍懷疑。」沈潯語氣中有欣慰之感,「今夜後半夜月蝕,良機千載難逢。」

「人已走了兩天,如不出意外,應該已到了都城。」

「你最好祈求昭智無事。」他看著這想方設法送他進安西王府,又教導他多年的恩師,不禁連聲音都變了。面對著他的疾言厲色,沈潯第一次膽懾,退出了大帳,不敢再進來。

他不知這幼第在黑夜籠罩大地嚴嚴實實時,將馬蹄裹了布,悄無聲息的接近臨潑,指揮攻城時,面對著如雨的箭弩,城頭的煉油,堆積成山的斷臂殘尸,圓睜著眼死不瞑目的士兵,會是什麼感覺。

他當初三天都吃不下飯,吐得一塌糊涂。

他心中一痛,不管鐵青著臉的沈潯的勸阻,讓人抬著他上了馬車,迅速前往吐羅火都城臨潑。

他起身時,臨潑城下,黑夜中突然從無邊的大漠荒原里冒出無數安西府的士兵,抬著攻城器械,沖向了城牆。等城上守衛的士兵發現時,密密麻麻的安西健兒,如同狂風呼嘯,一浪高過一浪,迅速之間,已爬上了城牆。

他趕到時,東方已白,一只黑鳶在大漠的天空中隨風翱翔。它在快速的劃著圈盤旋。它可以俯瞰這座富有黃金和珠寶的城市,烈火沖天,整座城池在大漠中熊熊燃燒。

濃煙遮蓋了那輪冉冉升起的紅日藍天。

昭智對火箭十分感興趣,曾經與擅長機械戰術的馬家最優秀子弟——馬騰再三研探過,跟他說過硝石的作用,今日火勢之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風中傳來濃濃的血腥味,仿佛鋪天蓋地,將整個大漠染成血紅。

他可以想象攻城車撞著城門,一下,兩下,三下

弓箭手萬箭齊發,重型的投石車上下翻飛,九十斤的大石甚至可越過城牆,直擊後方。數以萬計的人拿著雲梯、繩索、鐵爪篙向城牆沖去,所有的戰鼓響起,所有的軍號吹響。戰鼓、牛角,戰馬的嘶叫、投石機的轟鳴、人的吶喊和嘶吼匯成一片。無數的軍隊帶著雲梯向城垛上沖去,但是箭矢和石塊,也在瘋狂的收割著無畏的人。

從死尸里爬出來,活下去的人,心腸從此會變得鐵一般的硬。

他心中稍微一松,那是安西軍的沖鋒的號角聲,越過煙塵和胡楊林,嘹亮的響起在漫漫黃沙上——這是進城的號角聲。

但實際上,昭智劍走偏鋒。或許昭智天生屬于戰場,敏銳的抓住了戰機,在臨潑城的月食來臨時,全城的驚慌失措中,仿佛黑夜煞星,突然夜襲臨潑。

夜襲一向為領軍將領所忌,但昭智此次運用得恰到好處:頭一批士兵利用月食,架梯一下子進入了城牆,投身肉搏。

月亮出來,覆蓋大地時,安西軍的弓弩手馬上在指揮下發動猛烈的火箭攻勢,仿佛從天而降千萬道火種,一下子點燃了臨潑城內的無數民房,城內惶恐的呼叫此起彼伏,讓臨潑的士兵和將領膽寒。

城內的百姓反應過來,拖兒帶女,駕著馬車,載著財物,向靜悄悄的後城門涌去。

守關的士兵連連喝退︰「前城還在激戰,勝負尚未確定,豈可棄城而逃!滾回去!」

突地一眾穿戴豪奢的富戶們各推著幾輛車的財物出來,匆忙之間,散了一地的白銀珠寶,呼天號地間,無數人忘記了前城還在生死戰斗,沖上去哄搶。

士兵們見形勢一片混亂,馬上上來驅散人群,阻攔哄搶的人們,可金銀財物實在耀眼,最後連守城的士卒也參與了搶奪。

「轟!」爆炸聲從車底下傳來。

「轟轟!」

「轟轟轟!」

接連的爆炸聲從各輛裝滿金銀財物的車下震天響起。

呼嘯聲四起,一眾人突地橫刀在手,殺向城門。

有人馬上四處縱火,好多輛下面裝了桐油和硫磺的熊熊燃燒的車子朝著城門沖去。安西府的死士們奮力砍殺守著後城門的臨潑士兵,城外的沙丘下,也躍起無數伏兵,抬著圓木,猛撲向後城門。

「神將出世!」

他不知穿著他的鎧甲的林昇遠是不是溢美之詞。但那個從修羅場上下來的幼第進入大帳時滿身都是鮮血,雙眼卻是熠熠生輝,亮得驚人,仿佛鮮血和屠殺不僅讓臨潑的大地發抖,也讓這幼第渾身的血液興奮得發抖!

這樣的昭智與夜里哭泣的那個簡直讓他無可適從!

「哥,你等著。」等人下去,馬上又哭又笑,沾了他一身血,「我去端雞湯來喂你。」

他欣慰了一把,以為這錦衣玉食長大的幼第終于也知伺候人了,誰知昭智把自己洗了個干淨,出來就依在靠在軟墊上的他,沉沉睡去。

沈潯大為皺眉︰「怎麼還是這麼不懂事!」

「讓他睡吧,這幾日大概累壞了。」他示意胡崢喂他,心中卻是徹底放松下來︰原來還是他熟悉的人。

沈潯額頭的川字紋更深了︰「這霍昭智,人前倒看著鎮定上道,人後沒一處像樣。」

他知道沈潯又在發泄不滿,于是慢慢的咽著雞湯,言語卻讓帳中兩人背後冷汗頓出︰「這次參與盜用兵符之事,就以功抵罪,不追究了。下次誰敢有這個膽子,不管是誰,定軍法從事。」

沈潯和胡崢兩人跪下請罪,頭也不敢抬。

「敢再打一下昭智的主意,殺無赦!」

他必須讓心懷刻骨仇恨的沈潯知道這點︰什麼是不可逾越的界線。

他也必須讓昭智知道︰什麼事不可做。所以,昭智一醒來,就被他喝令跪在牆角兩個時辰。

昭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雙肩直聳動。

「知道大哥為何責罰你嗎?」。

「我偷拿了大哥的兵符行事。」

「這是其一。其二是你不該拿無辜的百姓做餌。昭智,戰爭最根本的目的是護民而不是戮民,否則百姓叛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就是民心向背將最終決定勝負的道理。」

「昭智,你讓大哥失望,你指揮下的安西軍居然像蠻族一樣進城後燒殺搶掠無惡不為,這是你特意放縱的結果。須知臨潑是佛教聖地,寺廟和壁畫處處皆是,你這樣做,無疑是踐踏人類最美好的事物。」

昭智垂頭喪氣,抹了眼淚,一動不動的跪在牆角。最後還是他不忍心了,將人扶了起來。

吐羅火國王的弟弟在都城舉行歸附儀式,這新國王頭系彩帶,垂之于後,坐金獅子座,身著艷麗紗袍的女子在艾捷克、馬頭琴、羅巴巴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戰爭和屠殺被這特意制造出來的歡騰的氣氛掩蓋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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