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獠山。
聶音落撫模著手上的生死戒,看著躺在水晶棺中的宋臨照,等了許久,都未等來他一句回話。
她知道,她所有的話他都听不見,畢竟現在的他只是有了心跳和氣息而已,為了使身體的技能不再衰退,他自動便屏蔽了五感,壓根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事物,甚至有可能還不知道他自己還活著。
她也不覺失望,畢竟能達到現在的地步,已經很好了。至少,他還有可能會醒過來,只要她找到那兩樣東西便好。至少,他還在這兒,他還與她在一個世界,若是真的有一天她不想再找下去了,便與他一起踏上黃泉,共過奈何,只要不喝孟婆湯,他們總是有可能再續前緣的。
「子卿,你不肯告訴我該怎麼做,我自己也不知道,都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竟是這般依賴你了。」
聶音落用手沿著宋臨照的.+du.輪廓緩緩滑過,雖然她模到的只是水晶棺,但是卻也是讓她心中熨帖極了。
那是她的子卿啊,屬于聶音落的子卿,屬于洛落的孟舒卿。他還在,這就夠了。
在睡著之前,聶音落這麼想著。卻是不知,就這般入了夢中。
聶音落知道她做夢了,但是她卻並不想醒過來。因為自從她從水晶棺中離開,她便沒有再做過夢,一次都沒有。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希望她能夠做一個夢,能夠夢到子卿,夢到當初的聶音落,或者是現代的孟舒卿和洛落也好,可是終究,她卻是一次都未曾夢到過。
抱著希望睡著,卻在醒來的時候只剩了失望,那麼多無法入夢的夜晚,仿佛便是她最大的噩夢。
這一晚她難得的能夠入夢,自是不希望太早離開。更何況,這夢中,還有她最想見到的人——子卿。
「落落。」
天下間只有他一人會這麼叫她,只有他會這般心疼地看著她,只有他這麼喜歡一身紫衣,甚至連夢中都是不改。
「子卿,我好想你。」
聶音落很少說這樣肉麻的話,一般都是宋臨照才能說的出口,可是這一次,她卻是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話有什麼肉麻,只不過是情之所至而已。
宋臨照還是一樣溫和的笑,只是不同于他對著別人的假笑,在面對聶音落的時候,他總是笑的真心的。哪怕,是在夢中。
他把聶音落擁入懷中,幫著她理順了頭發,「落落,你瘦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是讓夢中的聶音落直接落下淚來。
在現實中她雖不至于強顏歡笑,但是卻也從不能輕易展露自己的悲傷,特別是在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
她很少哭,哪怕是在水晶棺中醒過來的時候,知道他因為生死戒的緣故有可能就這樣一直不醒也沒有哭過。
可是這一刻,她一向慣用的堅強卻是終究不好使。她也不想再用什麼只要仰著頭就可以避免眼淚掉下來的招數,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哪怕,是在夢中。
宋臨照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輕輕地拍著聶音落的後背安撫,口中不知呢喃了什麼輕柔的調子,終于是把聶音落的眼淚給哄了回去。
他看著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明亮,蘊含了不知幾世積攢下來的濃郁深情,輕聲念出了三月初九那日的一首《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聶音落听到這首詩的時候,便回想起了三月初九那日的一切,剛剛止住的眼淚又要落下。
原本沒有恢復記憶的聶音落不知,這首《鳳求凰》是他們兩人在讀書的時候都十分喜歡的一首漢賦,她曾對他戲言,若是以後要嫁人,那人求婚時必要給她完整而又深情地念一遍這《鳳求凰》才成。
他當時也不過是玩笑,便問了她一句,「若是真有人這麼向你求婚,你會回他什麼?」
她沒看見他玩笑下的認真,轉著手中的筆,突然便想到了一句,「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便就這麼告訴他了。
卻是不想,他竟是一記便記了這麼久。
在現代的時候,他就是在求婚的時候念了一首《鳳求凰》,沒有戒指,沒有鮮花,沒有下跪,那時他們正處在人生的低谷,他什麼都沒有,甚至都無法給她一場婚禮,可是她就是這樣答應他了。
那年正是元宵,也就是天域大陸的上元,街上竟是放煙花的人,她就在那樣的漫天煙花之下,回了他一句,「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然後,便是極為簡單的訂婚。
再然後,便是五年之後一切塵埃落定,他們的真正的婚禮。
那天的景象和三月初九那日驚人的相似,她直到這一刻再听到這首《鳳求凰》才想起兩者之間的聯系。
原來,他一直未曾忘記過他的承諾,無論是換了個世界,換了個身份和樣貌,他也依舊記得。
而她,雖是忘記了這些,卻還是在面對同樣的情況下,作出了同樣的回應。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緣分。
只是他們如今這種樣子,這種緣分,莫非最後的結局只能是有緣無分?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聶音落再一次念出這句話,竟是在夢中。
看著眼前宋臨照那清晰無比的身影,聶音落心中酸澀不已。即便明知這是夢,卻還是無比想要把這里當成是現實。若是能夠永遠在這夢中不要離開,便好了。
「落落,我一直都會在你身邊。一直會在。」
聶音落點點頭,他從來未曾食言,食言的人一直都是她。她知道他會在,所以肆無忌憚,所以從來都不曾考慮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她又該如何,而今,卻是束手無策。
宋臨照轉頭看她,眼中的寵溺和深情像是要溺出來了一樣,那樣熟悉的眼神,那樣熟悉的神態,聶音落竟是有那麼一瞬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可是他卻仿佛看出來了她的疑問一樣,直接變打碎了她的奢望,「落落,這是夢。是你的夢。而我,不過是你夢中的宋臨照而已。」
他把她剛才哭泣的時候掉落的頭發理到她的耳後,神色還是那般溫柔,仿佛眼前的女子便是他這一生的至寶,棄之不可,丟之必死,語氣也是溫柔至極,正是平日他們夫妻間互訴衷情時的低語。
「落落,其實,你想要回宋國的吧?不是為了什麼忠君愛國,僅僅是為了宋國的百姓,為了聶家,為了姚深他們對你的信任,為了安遙他們對你的期待。你嘴上說著永遠都不會再回去,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想回去的吧?」
最後一句雖是疑問,語氣確實萬分肯定,聶音落想要否定,可是夢中的宋臨照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落落,我是宋臨照。你該明白,這世上,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不要否認,你是當真想要回去的,你一直都放不下宋國枉死的百姓,還有那些死守城池不退一步的將士,從未放下過。
聶家的責任和仇恨壓在你身上太久,縱使你再怎麼暗示自己已經放下,卻是也一直沒有真正放下過。安遙說的話其實很對,你是絕對不忍心看著宋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哪怕只是為了你父親,你都不忍心,對不對?」
宋臨照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眼中的溫柔更濃了幾分,「落落,你或許覺得自己不夠果斷,不夠豁達,明明想要放下,明明想要再也不管,可是卻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去關注這些事情,按耐不住自己的沖動想要去戰場上把夜國人都趕走對不對?
我知道你想要放棄一切只陪在暫時醒不過來的我身邊,但是落落,若是你真的這麼容易便放下,你就不是我認識的落落了。
你心腸總是軟的,特別是面對這些從未傷害過你的百姓的時候。你確實不如別人那樣瀟灑,什麼都可以不在意,什麼都可以說放下就放下,可是,這就是我愛的你,我愛了兩輩子的落落啊。」
「子卿……」
聶音落知道,他說的正是她心中的想法,可是她實在是太過倔強,認定了一件事便無人能改,當真是與聶音灝極為相像。
可是,她終究不是聶音灝,更是無法真的對宋國的那些事情視而不見。她還是動搖了的,從听見安遙的話開始,她的心就在她自己都沒發現情況下動搖了。
「落落,我是你的鳳,你是我的凰,鳳既然求得了凰,便是不會再離開。無論凰想要做什麼,鳳都會跟隨。
所以,落落,去做吧,隨著你自己的心意,不要壓抑心中的願望,想要回宋國,想要為聶家報仇便回吧。
我在滄獠山等你,等你回來。」
說完最後一句話,宋臨照的身影便逐漸虛化,直至消失。
唯有那一句「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不斷回響在聶音落耳邊。
聶音落倏然驚醒,眼角的濕潤似乎還在提示著她剛剛的那一場夢。
紫微槍也在這時候清鳴了一聲,她擦干了眼淚,向著紫微槍的方向伸出了手,內力全然而出,直接便把紫微槍吸到了手上。發出「錚」地一聲,響徹滄獠山。
聶音落最後看了一眼水晶棺內的宋臨照,緩緩低頭隔著水晶棺在他唇上烙下一吻,眼中情緒繁雜,但終究還是收斂了回去。
「子卿,等我。」
洞外幾萬人看見拿著紫微槍出來的聶音落,都是反應了過來,齊齊跪在地上,喊了一聲,「請永安將軍回宋國。」
聶音落看了他們一眼,高舉起手中的紫微槍,清冷的聲音被內力輸送到了這篇地方,「回宋國,驅夜賊!」
或許那些人是沒有想到她居然這麼輕易便答應了,都是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立時便齊聲大喊,「回宋國,驅夜賊!回宋國,驅夜賊!」
幾萬人的聲音響起,驚起了滄獠山中的鳥兒,卻也終將驚起整片大陸。
永和三十七年,永安將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