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軍天狼,將帥成雙。」聶音落緩緩念出這幾個字,倏爾大笑起來,眼前的男子,容貌盡毀,眼前的男子,終于又換上了這一身她熟悉無比的紅衣,可是,他們,真的回不去了。
十年了,她是血染黃沙的永安將軍,他是夜國的不敗戰神,那般的宿命在他們身上應驗,聶家的兄妹,從來都只能活一個人。
聶音落終于不再壓抑自己,把壓抑了許久的感情都傾瀉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在她面前的是聶音灝,或許是因為,她真的壓抑太久了,想要發泄出來罷了。
「三哥,這是我最後叫你一聲三哥。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一起上學堂,一起習武,我什麼都不會,你說有你護著我,我什麼都不需要會。
可是後來你消失了,沒有人護著我了,我一個人擔起聶家的責任,我學兵法,我學謀略,我傷痕滿身,我寧願孤老終生,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學那些東西,我根本不想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啊。」
聶音落說著說著便已帶上哭腔,聶音灝也是被她這突然的情緒爆發給驚住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像小時候一樣揉一揉她的頭發安慰她,可是卻是在伸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間想起了他們兩人現在的情狀,那句「小丫頭,有我在啊」便是怎麼都說不出來了,而他的手,也只能徒然放下。
聶音落仿佛根本沒看到他的小動作,繼續說道,「你知道嗎,第一眼見你的時候我便感覺到了那無與倫比的熟悉之感,後來見到你第一次使用聶家槍法的時候,我就知道即便你還沒恢復記憶,你也一定就是我的三哥了,除了聶家三子聶音灝,這世上還有誰能把聶家槍法悟出精髓?還有誰能把兵法運用的那麼嫻熟?
可是你不認得我,你騙了我,你親手把我推入深淵,讓我無法翻身,讓我成為宋國百姓人人唾罵的賣國賊,讓我用我與最愛的人的記憶換來的武功功虧一簣,讓我差點成為殘疾,讓我的人生了無希望。
那個時候我騙自己你不是我三哥,我三哥怎麼可能這麼對我,我家的那個死妖孽可是一向最愛欺負我但也從來不會真的欺負我的人啊,他怎麼可能這麼對我。那時我多慶幸啊,你沒有承認你是聶音灝。」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永以為好也。
子卿他確實做到了,直到他死前的那一刻,他都一直在我身邊。你知道嗎,這十年,如果沒有他陪著我,我早就撐不下去了。可是,是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我最愛的人,你是我三哥啊,你是我三哥啊,他,是你最疼愛的妹妹的夫君啊。」
聶音落說到這里,眼眶中的淚水終于落下,這天下,還是四國未變,似乎這些年的暗潮洶涌,陰私算計都沒有對局勢造成任何影響,可是她知道,終究還是變了的。
抹去眼淚,再轉身的時候,她扯下了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當著聶音灝的面把它扔入了萬丈深淵,「聶音灝,輔國公三子,天生將星,有大將之風,帝憐起英年早逝,追封榮安侯。聶音灝這個名字,只能這樣記在史書上了,至于你,根本不配姓聶。」
聶音灝听到這話,踉蹌了一步,右手捂上自己的胸口,心髒一陣一陣地抽痛,手中的紫微槍早已放下,雙眼也已被淚水模糊一片。
那平安符,是他們當年一起求來的,他的那塊給了落兒,落兒的那塊給了他,他還記得當年落兒不過剛到他腰間,他年紀也不大,山上的楓葉正紅,落兒走累了,非要讓他背她,他假裝耐不住她的懇求實則心里十分願意地背著她走了一路。
她在他背上說,就算以後他們兩個成親之後,她也不會讓她的夫君這麼背著她,而他也不許這麼背他未來的妻子,他笑著答應了。
可是後來,他背過別人,她也被人背過,曾經最親密無間的兄妹,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從此決裂,永生陌路。
「站起來,無殷,我們最後做個了斷吧。」無殷,呵呵,無殷,這個他叫了十年的名字,為何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是那麼諷刺?
是啊,他早就沒資格再做聶家人了,他幫著別的國家打得宋國七零八落,他害得自己妹妹失去一切,他背叛了他原本打算奉獻出自己一生的國家,他傷害了全家人最疼愛的妹妹,他差點害死聶家的唯一血脈,他還有什麼資格姓聶?
他的確不想再戰,可是看著聶音落眼中的執著,他卻是知道這一戰是非戰不可,拿起掉在地上的紫微槍,站了起來。不知是誰先動的手,這一戰,就戰了兩個時辰之久,兩人內力早已耗光,但不愧是當年最為親密的兄妹,也不愧是在戰場上彼此唯一的對手,他們都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出什麼招,而自己,又會如何破。
直到最後,兩把一模一樣的槍同時抵在對方心口,卻都刺不下去。聶音灝看著不過二十七歲卻已鬢生白發的妹妹,心中更疼。
手一松,紫微槍落地,「小丫頭,讓我最後叫你一次小丫頭,動手吧。如果來生你還願意做我妹妹,我一定會好好護著你,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是我給聶家抹黑了,是我,不配姓聶。」
聶音灝說著說著,就閉上了雙眼,眼前是長安的無憂和繁華,是每天與家人在一起的溫馨快樂,是聶家軍的訓練和比試,那時,他是聶音灝,他有著大好的前程,他有著疼愛他的父兄,他也有一個全心依賴他的妹妹,他還有著信仰,可是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了。
等了許久,聶音落都沒有動手,聶音灝睜開眼楮,就見聶音落已經收起了手中長槍,「你死了,又能換回來什麼呢?是宋國百姓百萬人的性命,還是能讓子卿醒過來陪我一生?既然都做不到,那你就好好活著吧,活著,看著這滿目瘡痍的江山,看著這戰亂之後的天下。無殷,從此之後,你,只是無殷。」
聶音落看了他一眼,忽視了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割袍斷義,我不願為你浪費我這件衣服,只是,無殷你記住,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做兄妹。
此後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相見。今日情意斷絕,這一生,就這樣吧。」
聶音落撿起地上的紫微槍,「這是我聶家的槍,以後,所有與聶家有關的東西,你都不許再用,否則,天涯海角,我當真會與你不死不休。」
聶音落說完,再也沒有看聶音灝一眼,徑自離開了。
那個兩人都夢到過的畫面,那個他們都努力想要忘記的畫面,卻是在這一刻終于成真。
此後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沒人知道,聶音落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的感覺,此時她心中正在滴血,也沒人知道,剛才那一槍差點刺入他心髒的時候她的手抖成了什麼樣子,她終究不忍心,她沒辦法讓這個寵著她長到十一歲最後也是因為她才會被人利用十多年的男子死在她的手里。
那張妖孽至極的臉如今已經面目全非,正如他們之間的情意,到底,他不再是那個一身紅衣瀟灑肆意的聶家三子了,她也不是那個孤傲清冷卻會對他撒嬌的妹妹了,終究,只能陌路。
聶音灝,生生世世,我們都不要再有任何關系了,就這樣,兩兩相忘,再不相見吧。聶音落一步一步地離開,抓著兩把長槍的手也越來越緊。
直到終于到了一個她確定聶音灝不會見到的地方停了下來,把這兩把一模一樣的槍放在了地上,他們從未一起練過槍法,可是卻都是對方最後一次用槍所戰的人,以後,便讓這兩把槍就這麼待在這里吧,至少,還有個相伴之物。
聶音灝看著聶音落的背影一點一點離開他的視線,直到終于不見,他不禁想起當年他把雪駒給她讓她快逃時的情景,那時候他看到她離開他視線的時候是多麼開心啊,只覺得他就算是死了,但是保護好了落兒,也值得了。
可是這時,他只覺得心中無比痛苦,她是真的不願原諒他了,不,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她已經根本沒有辦法面對他了吧,所以才會說,碧落黃泉,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聶音灝任由淚水劃過臉頰,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印象中那個自小成熟但卻會對他撒嬌的小丫頭長大了,可是她卻不肯認他這個哥哥了。
他小時候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她長大的樣子,還想過等她出嫁的時候一定要跟大哥他們打一架爭取背落兒上花轎的權利,可是現在,他連她的哥哥都不是了。他甚至連聶家人都不是了。
兜兜轉轉一生,他到底做了些什麼?聶音灝就這樣呆坐著,痴痴地望向長安的方向,他會活著,用余下的一生來為自己贖罪,長安,他最想回去卻永遠都回不去了的地方,只能遙望。
二十年前的長安城中,有一個紫衣小丫頭拽著身邊紅衣小男孩的手,對著街上的花燈挑花了眼,那小男孩一副「我沒有這麼丟臉的妹妹」的樣子,拽著那個女孩就走,可是最後在那個女孩裝作生氣的眼神中假裝無奈把那盞最大最漂亮的花燈買了下來,遞到了這女孩的手中,看著這女孩笑的開心的樣子,習慣性地揉了揉那女孩的頭發,在她一臉威脅的表情下不在意地撇撇嘴,然後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笑了。
二十年後,他們成了戰場上的宿敵,他不記得她,她不想相信那是他,終于,一切成空,天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