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不是卓覃那輛古樸的馬車。軟榻、雲被、羽絨靠枕、琉璃矮幾、小書架,儼然一間小型起居室,寬敞而舒適,風格是她一向喜歡的。打造出這麼一輛馬車的人,不必用腦子想,也知道是何人。
此時她卻無心安享舒適的馬車。倒並非是因為她想見上官陌心切沒有心情享受,實在是因軟榻上大喇喇一個大字書得肆意。大字並非是真正的字,而是冥國少皇上官皓月是也。少皇正頭枕雙臂眯眼瞧著錯愕的她。她咬咬牙,厚著臉皮往里蹭,邊蹭邊道︰「昨夜放你鴿子實非我本意。你莫要傷心。」
少皇動也不動,聲音慵懶︰「你一向酒品不大好,喝酒耍酒瘋這種事我當然不會和你計較。青青。」
一聲青青邪魅無限,蘇淺頭皮麻了麻,想著看這趨勢要糟,大爺顯然怒了。
上官皓月無論外形氣質,像極了上官陌,性()子卻與上官陌相去甚遠。上官陌外表溫潤骨子里卻清冷,不大易接近。上官皓月卻是外表溫潤性子也溫和平易近人,即使發怒也發得極有風度。
硬著頭皮往地毯上一坐,呵呵干笑︰「我不叫青青很久了。少皇殿下。」
後背驀地被推了一下,一道聲音自頭頂幽幽滾落︰「公主,你坐在屬下腳上了。」
蘇淺咯 一下一躍起身,轉頭望去,只見頭頂古銅膚色的健康俊男正低眸瞧著她。她頭皮又是一麻。丟人,慌亂中竟沒瞧見墨翼也在車上。「呵呵,對不起。」她干笑著,伸長手臂自角落里勾來一只繡凳,四下望了望,踅模了個離兩人較遠的位置坐定,訕訕開口︰「原來你們都在哈。這下倒不必費力去尋你們了。」
說話間只听外面一聲馬鞭響,馬車快而穩地飛奔起來。她好奇地探身撩簾望出去,趕車的仍是徐銀,未見其余五人的影子。她半立起身軀撩起後簾,探出半顆腦袋,眼見三丈開外五匹駿馬踏出滾滾煙塵,馬上端坐著英姿颯爽的四名俊美青年外加一名貌美天仙,凜冽寒風也不曾使五人蹙一蹙眉。
五人的目光也正瞧著她。她再遲鈍的一個人也能瞧出那目光里的獵奇以及打趣的成分。她不由磨了磨牙,臉頰發燙地落下簾子。
上官皓月將一盤尚冒著熱氣的玉脂蝦滑往琉璃案幾上一推,「你昨夜點的菜。」聲音有些涼。
蘇淺卻听得心下一暖。嘴角挑了挑,將繡凳拖到矮幾旁,順便將食盒里另幾樣小菜也端上矮幾,招了招手︰「你們倆都過來吃吧。一大早趕路定然是沒吃早飯。」抬眸撞上上官皓月盛怒的眸光,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驀地想起想必上官皓月追了她半夜,這飯菜倒未必是他準備的。收了玩笑,正色道︰「下次不會了。吃飯吧。吃了好睡會兒。」
修羅十三中來了六人相護,一路上雖遇上些牛鬼蛇神,自是輕松化解。蘇淺終于見識到修羅十三的本事。她自恃也是個見慣了生死殺人不眨眼的,但和這六人比上一比,終于清明誰是小鬼誰是閻王。她一般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要人性命,就算萬不得已需取人性命,也要講究一下方式方法。泰半時候不會動用利器,用內力將人斃于掌下,既不見血,又不會令受死之人過于痛苦,是她最常用的法子。再看這六人時,手起刀落處,非是斬人頭顱便是開膛破肚,死者死狀慘不忍睹。
蘇淺當時並不解何以這幾個看似儒雅的人殺起人來如此瘋狂殘暴。及至後來見到上官陌,才曉得原因。彼時她只嫌修羅十三還不夠殘忍,直欲拖了世上萬千生靈入魔障。那卻是後話。
血腥見得多了大約有兩種後果。一種是直接受不起刺激發展成為精神病一族,從此過上不問凡塵俗世只活在自己的境界中的生活;一種則是麻木了神經視若無睹。對于蘇淺上官皓月墨翼三人來說,無疑都是屬于後者。
蘇淺日日只糾結于如何哄發怒的上官少皇,並無多少心思擱在時不時便要停下車馬進行一遭的浴血混戰。但究竟是因為麻木于被刺殺以及反刺殺而故意不去在意外面的殺戮,還是因為內心里委實覺得上官少皇比較重要而無暇顧及,卻無從考究。蘇淺不大善于剖析自心。
少皇這一次怒得不同尋常,一連三四日都不曾展一展笑顏。往日得罪于他比此次嚴重時亦有之,彼時卻不見他盛怒如此。可見男人小心眼起來比女人還無道理可講。
托上官皓月的福,這幾日行路沒什麼閑心情考慮到自己。行到後來,遲鈍如蘇淺也不禁疑心,上官皓月是故意怒她,旨在令她沒時間想別的。所謂別的,自然是關系上官陌生死的事。
她倒覺得上官皓月其實想的有點多。在她這里,逢著這類事情,她一般是不會多做考慮的。除了抱個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的處事方針,頂多再做個大不了死路一條一起赴黃泉的準備。
上官皓月所慮者,誠然不是蘇淺會胡思亂想。他所慮者,卻比這個嚴重許多。蘇淺此人,素來不大善于多思多慮多愁善感,但凡遇到傷心傷肺的事情,她的反應多半是來不及傷神便已傷身。
對于慣常臨風灑淚對月傷情的人來說,攤上傷神傷情的事時最好的法子不過是規勸,對于不慣做這些的人,若遇上傷神傷情的事情,因本人腦子里並沒有斯事斯情,規勸顯然不大切實際。上官皓月是見識過蘇淺這方面的本事的。與上官陌吵架吵得狠了時,或者找不到上官陌急狠了時,招呼都不打一聲便病得三魂悠悠七魄惶惶,令人抓肝撓肺心疼她著急她卻實實替不了她。
上官皓月著實擔憂著還沒見著上官陌沒鬧明白他此時處境蘇淺便先病得生命堪憂。且身上切切實實擔著各種劇毒,一個不慎若引得哪一味劇毒跳將出來,便唯有一個死字可表。拋卻上官陌的托付不提,便是他本心對她的情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出事。更何況這個情分,未必比旁的人少一分。
思來想去,也沒別的法子可行,唯有轉一轉她的注意力,有幾分勝算。然,想她堂堂一國公主,要錢有錢要權有權,且是個高踞于雲端冷漠冷淡的性子,能引起她一二注意力的,除了上官陌,真沒有了。上官陌卻是萬萬不能在此時再提起的。唉,那麼,賭上自己的臉面,賭一賭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也算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罷。
幸甚,這個賭注下得倒好。直到馬車駛入嵐茨城,蘇淺也不及欣賞大氣繁華的城中景致,仍一味小心翼翼委曲求全陪著笑臉給他講笑話逗悶子。可見這些年與她的情分卻做不得假。
但,這樣的情分卻叫他心里愈加苦澀。
上官陌的太子府就在眼前。這座府邸乃是先前上官陌居住的皇子府改建而成,規格上動了動,從大門口的鎮宅石獅到門楣再到圍牆再到佔地面積,都從原來的基礎上做了調整,此時看上去頗有些太子府的恢弘氣勢。里面的格局卻一如先前,未動一分一毫。
上官陌自小在外游歷,並不常住在這座府邸。但府里小到一花一草一磚一瓦大到每殿每閣,都是按著自己的喜好來擺布。自然,他的喜好便是以蘇淺的喜好為喜好。兩人還沒拆穿彼此身份的時候,蘇淺曾經潛入府中,圖的只是會一會另一種身份的上官陌。純屬意氣用事。進得府中才知這府邸竟和她的公主府布局一模一樣,連哪里置一架秋千哪里擺一盆小景都毫無二致。那時她有些哭笑不得,卻也沒有同小時候毀他的玫瑰園一般再動粗,只是略在秋千上蕩了蕩便離開了。
舊地重來,卻沒有閑情憶這些舊事,只想快些見一見上官陌,確定他是安然無恙的。
戚蒼叩開門扉,夜色下守門的侍衛打開大門,先看入眼的便是他家太子座下十三位將軍中的六位,端的一驚,還未及看一看後面的蘇淺上官皓月和墨翼,已納頭拜了下去。稱了一聲︰「戚將軍!諸位將軍!」
上官陌的十三修羅,對外的身份乃是軍中大將,掌管著他手中的三十萬精兵。平日里並不和只身在外的上官陌有過多糾扯,除卻他本人和幾個暗夜門首腦,就連蘇淺也不知,原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修羅十三乃是軍中之人。
戚蒼揮手止住了侍衛的話,低聲道︰「深夜回府為的就是不惹人注意,你免禮吧。先帶太子妃去寢殿休息。」
侍衛听聞「太子妃」三個字,驚出一頭冷汗。但上官陌府上的侍衛,又豈是等閑,汗歸汗,卻鎮定自若地躬身一禮,引著人往里走。
戚蒼邊隨侍一旁邊低聲地解釋道︰「為免皇上以及其他有心人暗地里做些什麼,咱們此番進京皆是避人耳目的,連府上的人都沒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