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河直下逾百里,一輛馬車停靠在岸邊。車轅上坐著的人姿容瑰艷,宛若陽春里一朵灼灼妖桃花。桃花對著上岸的四人嗤笑一聲︰「還好不是回來幾具死尸,不然我倒省了事了,直接空車回去就好。」
桃花自是艷麗無雙的崔夢雪。沒能陪著去赴死,早早便等在這里接人。開口就冒酸氣。
四人月兌下冰刀,換上雲靴,揩了揩額上汗珠,不理會酸溜溜的妖桃花,徑自上了馬車。妖桃花撇了撇嘴角,卻也難掩嘴角的一絲笑意,催馬往荒野深處疾行。
穿過上百里人跡罕至的荒野,面前現出一條河來。數十丈寬的河面不亞于九潁河。
「這是九潁河的一條支流,因隱在荒原之中,世人不知。我們都叫它小九潁河。它的下游是一段地下河,匯入九潁河。」蘇淺細細向楚淵介紹著。
河上一艘朱漆大船,佇在<河心。船身長有十丈,寬有三丈。船上兩層小樓,軒窗畫欄,十分精美。
「表哥,我輕功如今不靈便,你帶我上去吧。」蘇淺並不避諱身上的傷,且此時就算想避諱也沒那能耐。傷在心口,稍一運力便止不住氣血上涌。
楚淵單手扣在她腰際,身形輕展,蜻蜓點水幾個起落便落在了大船上。墨凌墨翼崔夢雪先後亦飛身上了大船。
及至上到船上,楚淵才發覺,整艘船乃精鐵鑄造,不禁有些震驚。以鐵造船倒不是做不到,但難在要造這麼大一艘船。他毫不保守地估計,就算集齊全楚國最尖端的鑄造工,也絕然造不出這麼一艘船。甚至,就算集天下四國的鑄造技術和工人,也造不出來。況且于這個戰亂的年代,鐵是如此寶貴的東西……
「你這就震驚了?後面有你震驚的東西。今次你能來一趟戎州,算你賺到了。」崔夢雪嗤笑了一聲。默了一瞬,聲音有些飄忽道︰「這天下,善權謀者、善兵謀者、善縱橫捭闔帝王之術者、善工善商者……雖精于各道卻也不過爾爾,圖惹人笑耳。楚太子見識過戎州便可知我所說非虛了。天下間,真正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
崔夢雪冷哼著,拐個彎進到船艙里,再拐個彎進到一間白色帷幔飄搖的臥房里,睡覺去了。口中的那個她,在場都是明白人,自然都心知肚明是哪一個。
蘇淺好笑地白了一眼他的背影,道︰「莫听他胡說,他吃錯藥失心瘋了。」
「倒也不是胡說。淺淺你的能耐我也是見識過的。單說這艘大船吧,宇內怕是還沒有人能造得出來。」楚淵笑了笑,望著她的目光柔和如春風暖陽。
墨凌掃了二人一眼,「回房間說話吧,外面冷,對你身體不好。」話落同著墨翼也轉入船艙之中。
楚淵搖頭笑了笑︰「數日不見他的性子倒是柔了許多。想來在嵐茨經歷了不少事。」
蘇淺同他並肩往艙內走,頗有同感地點點頭︰「他們哥倆身上擔著整個墨家呢,也該長大了。」頓了一頓,似嗟似嘆︰「我們都該長大了。」
楚淵拂開帷幔,替她撐著,待她進去,才放下帷幔,道︰「的確是都該長大了。不管是為著什麼。」一句話說的卻是沒頭沒尾。然則听的人該明白的都已听明白了。
「有時候,因和果比起來,的確是果比較重要一點。我們汲汲營營,辛辛苦苦,到頭來,其實早就和當初的初衷背道而馳。如今才發現,我們能左右的,其實真的很少。人生再不復當初的心情,若能坦然接受如今的果,也不算白辛苦一場。」
蘇淺嘴角掛一絲苦笑。似這般感慨,她以前必覺得真矯情,難以啟齒,此時不知為何,講出來並不覺有多難為情。
「听你這意思,倒像是已改了初衷了?」楚淵在一張似床非床似椅非椅的長條座位上坐了下來。暄軟富彈性的座椅令他忍不住按了一按。
蘇淺在他身邊坐下,淺笑道︰「這個,叫做沙發。很舒服吧。」她頭靠在靠背上,懷中抱個抱枕,臉軟軟貼在抱枕上,「真皮的啊。很久以前想要這麼個座椅得花不少銀錢呢。我啊,就好享受,這個習慣改天改地它都改不了。你說我改了初衷。其實,也談不上改不改初衷。我說過,我們能左右的,其實真的很少。到現在,初衷是什麼,並不那麼重要了。此時心境並不同于彼時心境,此時想要的也不同于彼時想要的,也只能求個心安罷了。」她臉整個窩進白色抱枕中,聲音听起來有些悶︰「有時候其實連個心安都是奢侈。表哥,走一步算一步吧。」
楚淵默了一瞬,聲音淡淡︰「可是,我還想堅持一下。」
蘇淺不作聲,沉默著。楚淵便也同她一起沉默著。
良久,楚淵低頭看她時,才發覺她已然窩在抱枕中睡得黑甜,枕上還殘留著一團口水。他好笑地伸手指揩去她嘴角的口水殘漬,將她緩緩放平在沙發上,低眸注視著她。
不過短短二十幾日,她瘦得更狠了。臉色蒼白,眼窩深陷。長長的睫毛下一圈黑眼圈,睡著時睫毛依然不安地在顫抖。他握著她因不安而微抖的手指,目光落在腕子的那一道疤痕上。
他接到飛鴿傳書說她替上官陌割腕解蠱毒。
這個,就是因為那個留下的吧。卻不知為何她要故意留下這道疤。以她的醫術,想要不留疤輕而易舉吧。
他眸光黯了黯。就算決裂了又怎樣。烙在心上的,如何能熨平,且不留痕。
他此時只顧想這些,卻並沒有想過,只要經歷過,就會留下痕跡,那些並不會阻礙什麼,要重新開始,其實不必抹去那些或傷或甜蜜的過往。若然此時明白,或許日後會是另一番結局。
但那也只是也許。蘇淺說的不錯,人生太多變數,而能把握的,確然極少。汲汲營營,都不過是為個也許而苦斗。
他尋了個錦被,輕輕蓋在蘇淺身上,將被角掖了掖,轉身出了船艙,步上船頭。
天色漸暗,小九潁河四周籠罩著煙白色的輕霧,霧色下的荒原蒼涼而孤寂,時有落單的孤雁一聲哀鳴,又有饑腸轆轆的土狼幾聲長嚎。听得人心里一陣緊似一陣。青年紫色尊華的身影遺世而獨立,融入這蒼茫霧色寂寂荒原之中,竟不顯突兀。
船速極快。這條小九潁河,比九潁河的水流還湍急些。
一只灰兔突兀闖入眼簾,急急飛奔之態儼然在逃命。搭眼望去,果然,一頭身形偉岸的野狼撲入視野。不過轉眼的功夫,已接近野兔于咫尺,吞下它不過是信口的事情。
楚淵望著,一枚玉佩握在了手心。行將出手之際,一個聲音響起在耳際︰「楚太子什麼時候也變成這麼心慈之人了?須知,今日你救下兔子,明日也許餓死的就是野狼呢。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句話是句殘忍的話,但也是句至理。就和這世道一樣,弱肉強食,強者為尊。」看著他手上的玉佩,墨凌一笑︰「這麼好的玉佩,可惜了。用這個吧。」墨凌遞上一顆圓滾滾的小石頭。
楚淵看了一眼,接下了小石頭,反手打了出去。冷聲道︰「還有一句話。強者生來就是為保護弱者而存在。」
石頭正中野狼腦門兒,野狼頓時**四濺,一命嗚呼栽倒在地。灰兔似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怔住。
幾只禿鷹聞著血腥從空中急旋而下,三四只直奔野狼,一只雙爪直抓向灰兔,尖厲的鷹爪直插入灰兔心髒,抓著兔子撲稜稜旋向天空,眨眼間只剩個黑點。
墨凌聳了聳肩,拍拍有些怔愣的楚淵,轉身回船艙去了。
「喂,有沒有興趣殺兩盤?」墨凌自帷幔後探出顆腦袋來。
楚淵掃了一眼正被禿鷹分食的野狼,再看看自己飛出小石子的手,似輕嘆了一聲,「也好。」
墨凌對楚淵說了一句中肯的評價︰「明知道結局卻還一意孤行去做,不知該說你是孤膽英雄還是該稱你一聲一根筋。或者你們習帝王之術的人都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
「我只是想要一些狼毫做支毛筆,沒別的想法。被禿鷹搶了先,只是意外。」楚淵語聲淡漠。
墨凌笑著搖了搖頭,「你有時候真不及上官陌可愛。他那個人,若是遇上這種事,定然會先看一場好戲,再出手。出手必然要十拿九穩。他和睡著的那位,性子確然很像。這一點上你不及他倆瀟灑利落。」
對于墨凌的犀利中肯,楚淵除了淡然一笑,沒有任何表示。這樣的淡然似在說,我不屑于和上官陌做比較。又如同在說,我不太贊同你墨凌所說的話。墨凌利落地擺放棋盤,對他的態度置若罔聞。
兩人對面坐定,信手拈起棋子落在棋盤上。半晌,楚淵說了一句︰「人生若事事都十拿九穩,也忒少了些意趣。就如這下棋,開始之前若便了然這盤棋會下成什麼樣的局,還有什麼下棋的樂趣可言?」頓了一頓,淡淡一笑︰「有沒有人跟你說過,若論性子像,其實墨門主和淺淺最像。」